奶奶说,一九四八年的夏天,她生了一个男孩,就是我的爸爸,给他起名叫李扬。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的炎热,用骄阳似火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火辣辣的太阳烤得那绿油油的庄稼苗都蔫头巴脑的吐着热气。刚刚分得土地的庄稼人整天忙活在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庄稼地里,饱尝着深耕细作忙铲忙趟的欢畅滋味,一个个都喜气洋洋,意气风发,绿油油的庄稼苗粗叶壮,刚刚吐出的谷穗点头哈腰,棵棵高粱微笑着张开红嘴唇,挺胸昂头的玉米戴上粉红的头纱争先恐后的穿蓼鼓穗。尽管晌午时节,烈日当头,人们还是舍不得早点收工,仍然汗流浃背的劳作在田间,任劳任怨。
坐落在松江平原的山东店屯一户李姓人家,门上横框中间挂着一块革命军属的牌匾。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夺目。这是李子发参军后,县民政局发给的牌匾。这个的山东店屯一时在全乡大大的出名。全乡唯一这个山东店屯有五名青年参军入伍,能不出名吗?山东店屯的名称来由已久,在李子发爷爷的爷爷那辈,李家哥三挑担背包携儿带女来到这里,他们见到这里大片大片的黑土地长着一人高的蒿草没人耕种,可乐坏啦老哥仨,立马搭起马架子,全家男女老少有了住处开始开荒种地,生儿育女。这就是当年的“闯关东”。因为他们是山东人,人们就顺口把这个屯叫作山东店屯。后来,也搬进不少外姓人,不过,大多数外姓人都是李家的圈儿里亲戚。
李子发家的两间茅草屋已经改成三间新草房,土改时分得的两间大瓦房,子发爹只住半年,儿子参军后不久;他就让村政府做杂货铺用了。再后来,那两间大瓦房连同其它的十来间大瓦房都改成村学校。子发爹看到一群又一群的孩子背着书包走进学校,听到教室里郎朗的读书声他欣慰地笑了,他十分高兴!比自家住着那两间瓦房时还高兴。他舒坦多啦!
把两间刚刚分到手的大瓦房让给村政府,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分到大瓦房那年秋后,刚住进半年多,子发爹从地里干活回来,他走进屋一看没人,他顺手脱下脚上的布鞋,转身坐在炕头上,干等也没见老婆回来,他掏出烟袋,捏一把碎烟沫装进那个紫铜色烟袋锅里。用手使劲儿地压一下,掏出火柴点着后,在那里吧嗒吧嗒的抽起来。他心里纳闷,往常干活回来,炕上早就放着饭桌,桌上规规矩矩的摆着碗筷,只等着他回来吃饭。可是,今天,怎么啦?这人干什么去啦?算啦!等着吧!
一个时辰的功夫,听见老婆在大门口喊叫声:二呀,你爹回来没有?都什么时候啦,也不早点儿回来吃饭她边走边说,抬头看见屋檐下放着锄头,她笑着说:哎呀,人家都回来啦!我还没放桌子呢!她大步流星的走进屋拿起长方形的榆木饭桌放在东屋的炕上,笑嘻嘻地说:你回来多大功夫啦?饿了吧?我去盛饭。说着,她顺手拿起一个黑泥盆放在锅台上,盛上满满一盆高粱米饭,端近饭桌旁,说:今天这饭能好吃,我放进些红芸豆。又端来一碗豆瓣酱,又拿来一把鲜绿的大葱,大声喊着:二呀,叫你妹妹们吃饭!喊完后,她一屁股就坐在丈夫的对面,半盘着一条腿,剩下那条腿耷拉在炕沿边上,自己也拿起一棵大葱蘸点大酱吃得好香。咽下去一口饭,忙说:头晌我去村政府一趟,什么事呀,去一头晌?子发妈接着说:你听我说呀,找什么急呀!这几天,我寻思一件事,咱住的这两间大瓦房,是挺好的。我想把它倒出来,让给村政府将来做学校用,你看行不行?还没等她说完,坐在对面的丈夫咣的一声把手中饭碗放在饭桌上,用力过大,顿在桌上一层饭粒。他也没管三七二十一,气呼呼的说:你说什么?你要把这两间大瓦房让给村政府,亏你说得出来!这房子咱才住上不到半年,可好,还乡团没回来抢,大地主也没回来要,你倒想把这两间大瓦房折腾出去。不行!这回,不能听你的啦!再说,把房子倒出去,咱这一家人住哪儿呀?子发妈也没吱声,还是坐在那儿和颜悦色地说:你看,这七大间起脊瓦房,咱住东头两间,老刘家住中间三间,老张家住西头两间,前几天老张家就主动去找村长说他们可以倒出那两间房啦,头晌我去村政府,听说老刘家也同意搬走。就剩下咱家,咱家又是军属,不带头也不能拖后腿呀!说完,她拿起一块破抹布擦起掉在饭桌上的饭粒,喘着粗气又接着说:他爹呀,咱可不能翻身就忘本呐!没有共|产|党领导咱穷人闹草命斗地主分田地,咱哪有今天呀?子发爹听老婆这么一说,觉得还挺有理。可是,理归理,事归事,刚分到手的大瓦房,没住上半年就搬出去,也太可惜啦。他坐在炕上,依在墙边,慢吞吞地说:这两间房子,可把咱家折腾坏啦!当初我说不搬出来,你非让搬。我说,咱不能人穷志短,你不服。今天,刚住稳定,你又把大瓦房折腾出去。啥事你都说了算!听丈夫这么说,她觉得这事有门啦!她又忙说:头晌村长说,你们三家今冬先住着,不着忙搬出去,来年开春,村政府给你们三家找块好房身地,给各家盖三间茅草房,不就行了嘛。她说到这里,笑着说:他爹呀!正说着儿媳妇淑贞回来了,她这几天回娘家给爹和弟妹们衣服洗洗补补,又把冬天穿的棉衣服都翻新一下。她进屋后,就听到公爹和婆婆在商量什么事,忙问:你俩商量什么大事呀?这么认真。婆婆忙把她拽到身边说:淑贞,快坐下,还没吃饭吧?你自己盛碗饭,坐下来吃,我也没弄菜,就大葱蘸大酱凑合着吃吧,高粱米饭挺好的,我多放进点儿红芸豆。淑贞挨着婆婆坐下来。子发妈忙说:我正在和你爹商量一件事呢,我想把现在住的这两间大瓦房让给村政府,咱们搬出去住。你看行不行?淑贞听到婆婆的话也感到很惊讶,她放下手中的饭碗,寻思片刻说:我看行。这两间大瓦房本来就不是咱家的。若不是共|产|党来了,咱家做梦也不能想住上这两间大瓦房的。再说,咱也不能眼看着孩子们没有个上学的地方呀!咱家还是军属,不能看政府的笑话。听到儿媳妇的话,子发妈心有底多啦,心想,全家三个主事人,两个同意,多数胜过少数。这事就这么定下啦。她指着坐在对面的丈夫说:这回也让你露露脸面儿,明天你就去村政府告诉村长,咱家也同意倒出这两间大瓦房。子发爹抽一口烟,长声短气地说:还是你去吧,啥事都依着你,啥事你都说了算。子发参军的事不也是你定后他才报名参军的吗?
新盖的三间草房的西屋,几个中年妇女正在紧张的忙活着。给这家的一位产妇——淑贞做产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堂屋的大铁锅里烧着大半锅水。淑贞的娘家五婶蹲在灶门前不停地往灶门里添柴火。一会儿功夫,锅里的水烧得滚烫,子发妈从外面的仓房里拿出一筐鸡蛋,顺手拿出十几个洗洗放进锅里,还叨咕着:坐月子,多吃点儿煮鸡蛋好哇!一会儿再煮点米粥,生完孩子得好好养养身板呀!说完后,她到东屋自己的那口破柜里拿出早早准备好的两件补着补丁的夹袄夹裤,还有淑贞公爹前些日子在集上买的一块红布,子发妈撕成几块,这是给即将出生的孙子预备的尿藉子。淑贞的五婶笑着说:李嫂哇,你真是个好婆婆呀!多细心呀!样样都想得这么周到。
呱呱的几声娃叫声打破西屋的沉闷。接生婆手中捧着一个带有血渍的满是胎水的婴儿高兴地说:哎呀,快看,是个带把的!淑贞的婆婆用双手轻轻的扒开婴儿的两只腿,仔细地朝中间看去,大声地说:是个男孩!是个男孩!话音刚落,只见她热泪盈眶,急忙用双手擦着双眼流出的一串串热泪,又高声说着:我有孙子啦!我有孙子啦!说完,她红着脸,站在屋中间双眼微闭喘着粗气。淑贞躺在炕上,两眼夹着泪珠,满头大汗地说出:生出来就好哇,生出来就好哇!男孩女孩都好哇!她此时在想,如果孩子的爹在场多好哇!哪怕是长的个头再矮也是孩子的爹呀!她流出热泪,而且是一串接一串的流泪。她能不流泪吗?
这天夜里,淑贞躺在炕上,看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想到远在他乡的丈夫,情不自禁地叨念着:你这人呀,临走时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我说的话,应该听清楚了吧?我那么大声告诉你的:你要知道,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在等你回来呀!现在,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能知道我给你生个儿子了吗?她咬紧牙关,用劲儿地吐出:李子发呀,李子发,你干嘛去参军?你嫌我年龄比你大?我没瞒着你呀!你嫌我长的丑?我的长相又不比同龄的姑娘差呀!她找不出答案,她扭过头,轻轻的掀开儿子身上的棉被,轻轻的摸着孩子的脸蛋,又扒开那片红色的藉子布,用手轻轻的捏一下孩子的鸡鸡,脸上露出笑容,叨咕着:看,这就是儿子!这就是我儿子呀!突然,她顿时脸色变白,望着窗外说:儿子呀,你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爹呢?你爹啥时候能回来看看你呀?她长叹一口气,泪水又从双眼流淌出来。她急忙用双手擦去泪水,她忽然想起婆婆的话:坐月子可不能哭天抹泪的,心情不好,奶水不下来,孩子没奶吃咋办呀!她停止哽咽,她慢慢闭上双眼,睡去了。
奶奶说,自从生下儿子那天起,她真的感到日子有盼头啦,她天天期盼,日日期盼,期盼着有那么一天,孩子他爹能活着回来。
这里的庄稼人,把出生后一直没见到父亲的孩子称作“梦生”。其实这个孩子确实是个“梦生”。在他出生的那天起,一直没见到父亲。这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庄稼户人家带来极大的喜庆和乐趣。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家里要摆上几桌酒席,外加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聚到一起,吃点儿喝点儿,这种举动叫作“吃喜。”图个吉利。饭后,由一位有点儿文化的先生给出生的孩子启名。今天请来的是村学的教书匠,他手端碗茶水,深深喝一口,又抽一口烟,寻思片刻,慢条斯理的说:起个什么名呢?他挠挠头说:哎,有啦,就叫李扬,孩子长到后,在他的人生旅途中能扬帆而进,前程似锦!”在坐的人们都同声地说:这名字好听,又有讲啊!还是有文化的人有能力呀!
李扬的降生,给李家带来欢乐的同时,也增添不少忧愁:淑贞怀孕期间,没有什么好营养,而且是极度营养不良,致使孩子生下来一直没有奶水,干看着孩子哭,这可真愁人!那个年头,这些庄户人家能吃上粗米大饭就真不错的,仍然过着清贫的日子。只有在年节吃点腥来淡去的油水就是好人家啦!淑贞本来就是穷人家的孩子,这种清贫的生活已成习惯。没成想,儿子出生后,事儿来啦!没奶水咋办呀!
三天喜酒吃过后,淑贞仍然一滴奶水也没有。急的婆婆在满屋转来转去。她白天黑夜跪在淑贞身前揉搓乳房,累的她满头大汗还是不见一滴奶水,淑贞的五婶在一旁着急地说:这么大两个奶|子,就是没有奶水,长着白瞎啦!淑贞的婆婆说:听老辈人说,这就是两个油瓶奶|子,光长肉不生奶水的。还好,淑贞的婆婆身边有个吃|奶的孩子,自己还有点奶水,这点儿奶水供一个孩子都不够吃的,供两个孩子吃可就难啦!
淑贞的婆婆看到这种情况,只好狠下心来,把自己那点儿干巴巴的奶|子挤来挤去分给两个孩子吃。可是,刚出生的孩子李扬是个能吃能喝的孩子,每次奶奶|的奶|头刚搭进李扬的嘴边,就见他咕嘟咕嘟的咽起没完,一直到咽不到奶水才吐出奶|头,仍然舔着嘴像没吃够的样子。孙子吃不饱,她的儿子也闹饥荒了。每次都是让淑贞抱起那个弟弟出外面躲一躲,不让他看见李扬夺吃他的奶水,尽管如此,孩子饿得慌,没命的哭叫,她能不哭吗?
日久天长,淑贞的婆婆想出个好办法:把家里的米磨成面粉,然后放到锅里炒熟,用热水冲开,成稀糊状,一勺一勺的喂给自己的儿子。开始孩子一口也不吃,后来饿急了,不得不吃下去,再后来,淑贞的公爹不知从哪里弄一包红糖,冲米面糊时放儿点红糖,孩子还是想那儿奶水的,淑贞婆婆只好在李扬吃完后,把那两只干巴巴的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咽着没奶水,吐出来,还是大哭。看着孩子如此的哭叫,这位四十几岁的女人心乱如麻地流下泪水。她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身旁的大孙子,她不知道怎样去对待,她只有狠下一条心啦!
这种日子,一直到李扬过百天的时候还继续着。淑贞一直没有奶水,吃过不少偏方药也无济于事。婆婆对淑贞说:看来,你的奶|子是没治啦!没有指望能挤出奶水啦!我只好给玉财断奶吧。她说的玉财是李子发的弟弟。李扬的老叔,比李扬仅仅大一岁。玉财的奶水真的被断掉了,每天喂奶时,仍然是由嫂子淑贞把玉财抱到外边去,喂完李扬后,再抱回玉财,由婆婆一勺一勺的给玉财喂米面糊糊,玉财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口中食,就这样被夺走,天长地久也习惯成自然,不再哭闹。李扬吃着奶奶的奶水,不哭不闹,长得白胖白胖的,而玉财却一天比一天瘦多了。就在玉财三岁那年冬天,因为平时营养不良,孩子肝火太盛,一夜之间,孩子嗓眼里长出个“白喉”。两天的功夫就说不出话来,临死的那天晚上,玉财用微弱的沙哑声对淑贞吐出几个字:我想穿你缝的布鞋……说完,双眼紧闭离开了人间。淑贞的眼含泪,赶紧粗针大针的缝一双布鞋,穿在死去的玉财脚上,公爹用谷草帘子卷起玉财,又捆上几道草绳,挟到村外乱葬岗子烧掉,淑贞和婆婆在屋里抱头痛哭。李扬在旁边也跟着大哭起来,他哪里知道他俩在哭什么呀!
奶奶说,我爸爸的老叔玉财只所以死得那么早,全是因为我爸爸夺去他应该吃的奶水,一股急火,得上“白喉”而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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