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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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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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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扬的孩童时代,山东店屯发展得挺快,乡政府委托村政府成立起农民夜校。农民夜校是新生事物,村民对农民夜校特别感兴趣,特别是青年男女个个都有读书识字的渴望,解放前,只能看着有钱人家的孩子念私塾,上学堂,穷人家的孩子只能爬窗台往屋看看而已,现在,村里建起农民夜校,可把这些年轻人高兴极啦!每天晚饭后,三一帮五一伙的早早的来到夜校,整整齐齐的坐在一条条长条板凳上,在一盏煤油灯的照亮下,静听前面的老先生给他们讲文化,学识字,黑板上写着:工人,农民,毛|主|席,共|产|党,老先生大声读一遍,下面的人也大声地跟着念一遍,老先生念着: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下面也响亮地喊着: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这就是当时农民夜校,这就是新社会的新鲜事。

    淑贞也去参加了农民夜校,是二妹妹淑芝把她强拉硬拽着去的。她能去夜校,可不是一帆风顺的,她去夜校可受到不少的阻拦,招来不少流言蜚语。

    淑贞的父亲就是头一个出来阻止女儿淑贞去夜校的。这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高高的个头,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尽管他每天都用那把剃头刀刮了又刮,可是,那黑乎乎的胡茬仍然像一个一个黑针尖栽在两腮上一样。由于他的胡茬尖硬扎人,谁家的孩子都不愿意让他抱起来亲一亲,害怕他的胡茬扎着自己的脸蛋。他这个爽朗硬汉子没念过一天书,不认识一个字。就连自己的名字王海山都写不明白,他参加农会报名那天硬是给自己的名字写成王每山啦!乐得在场的乡亲们逗他说:王老大变成王每山啦!你想美也不能拿名字美呀!还有人直接了当地说:瞧你那一脸大胡茬子吧,还每山呢!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经常在空闲时节坐在火盆边央求他讲两段“隋唐演义”“薛刚反唐”之类的评书段子。别看他不识字,可是他讲出的段子还是挺好听的。人们都纳闷,他是怎么学来的评书段子的,还真猜不出来。

    对于两个女儿上夜校,王海山心里是高兴的。他很敬佩那些有文化能写会算的能人。每年过春节,他手拿着一张大红纸求村里的教书匠写对联时,他都围在桌旁聚精会神的看着,时而询问教书匠,这个字念什么,那个字怎么写,他从心里往外想认几个字,何必写不上自己的名字让乡亲们笑话呢!他心里盘算,两个女儿上夜校有啥不好的,自己这一辈子不认字,还不能让孩子们认几个字吗?也不能让孩子们成双眼瞎呀!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行,差就差在大女儿淑贞,她是个有丈夫的女人,丈夫还常年不在家。一个年轻妇女,一个单身的年轻媳妇天天去夜校怎么行呢?闹出事来好说不好听啊!他拿定主意对大女儿淑贞说:淑贞呐,你还是不去夜校为好,不是爹不愿意让你去夜校,而是差在你丈夫常年不在家,闹出点事来就晚啦!看着你们多认识几个字,爹能不高兴吗?淑贞听到爹这么说,她也没当面反抗,沉思片刻说:爹,先不着急,看看眼前的世道往哪走吧。你也不必多寻思这件事啦,我会加心的,我知道该怎么去处理。

    对待大女儿淑贞,王海山是格外的喜欢,格外的关心。尤其是淑贞嫁给李家后,他总是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女儿。他深知,淑贞对这门婚事从心里往外不同意。硬是让淑贞死去的娘做主成为事实的。淑贞之所以答应这门婚事,完全是为了满足娘的愿望。王海山直说:若是淑贞娘还活着,淑贞也许就真的不会嫁给李家的。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女儿结婚才半年多,女婿李子发却参军走人,远走高飞啦!这是他最烦心的事,这对女儿淑贞是不公平的,每想到这些,他感到实在对不住女儿淑贞。这些天,两个女儿偷偷地去夜校,他都看在眼里,也没管她俩。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他跪倒淑贞娘的坟前,对着土坟包叨咕着:老婆子,你说,淑贞要去夜校,我管不管呢?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夜校,那夜校哇,就是在晚饭后,年轻男男女女都坐在村政府的两间空屋里,请来一位教书匠给他们学认字,给他们讲事理。他说到此处,心里有些酸酸的,眼角处流出泪珠,他用手抹一把泪水,又接着说:你走啦,把我们父子爷们扔下不管了,问你也没用,你也不会告诉我啦!他低着头一声不语,卷上一只旱烟,用力地抽几口,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离开坟地,没走多远,又回头看看,一直看不见坟地,他才大步流星的走回村庄。回到家后,他一头就躺在炕上,蒙上一条破棉被,迷迷糊糊的想着淑贞去夜校的事。他想,淑贞是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媳妇,虽然说是有男人,可是和没男人有啥区别呢,还是整天一个女人守着空房过日子,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哇?也不能把女儿憋在屋里呀!再说,女儿都这么大的人啦!什么事不知道加心呀!不去管她,去夜校学文化有什么不好的,脚正不怕鞋歪嘛!

    淑贞去夜校的事,她爹也没说不同意,更没深管她。淑贞跟二妹妹淑芝暗地里嘀嘀咕咕:姐,看来咱爹是同意咱俩去夜校啦!不过也不能太明目仗胆的去夜校,开始,她俩只能偷偷地去夜校,后来,时间长久,也没见爹爹管她俩去夜校,逐渐胆就大多了,不用躲躲闪闪的去夜校。可是,村里那些没事闲磨牙的老太太,蹲在墙根边叨咕着:男人去夜校还行,女人去夜校算啥事呀?一个女人家疯疯癫癫在晚间往夜校跑,早晚还不出事呀!听到这些闲话,淑芝根本没在乎,她是个说干就干的雷厉风行的女人,是个有名的辣椒,走起路来一阵风,稍微有点急事,她就带跑走路,她比姐姐四岁,常跟姐姐淑贞去李家串门,只是比姐姐去的次数少些,她整天愿意往外跑,时常跟村里的男青年闹在一起。她办起事来从来不拖泥带水的,是个说一不二的男人性格。十五岁之前,淑芝常跟李子发到村前的河边摔泥巴,用河水和一堆黑土泥,团成一个个团团,用大拇指在中间偎个圆窝,然后,翻过来使劲儿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闷响,有如过大年时放的一个爆竹那么响,摔响后,就看见淑芝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大声喊着:子发哥,你摔的不响,看我摔的多响!他们一玩就是半天,有时候,大人喊他们吃午饭,才知道是晌午十分,随着年龄的增长,淑芝十五、六岁以后就很少和李子发玩耍了,两个人相见,相互扑哧一笑,红着脸走过去。说不懂事,也懂点事。李子发从地里干活回来时总能看到淑芝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望着自己,有时候看得李子发心理一个劲儿的乱蹦。看到淑芝站在大门旁红着脸扑哧扑哧的微笑,李子发只好挠挠脑袋,快步走回自家大门。时间长久,李子发总感到淑芝好像有话要说,他也没细想,他心粗,两年过去了,淑芝还是天天站在自家的大门旁看着李子发干活回来路过王家的大门前,挠着脑袋走过去。

    就在淑芝娘病危的那天晚上,淑芝娘把姐姐淑贞和自己都叫到面前,语重心长的说:闺女啊,娘这病活不了几天了。有件事娘得跟你俩说说,娘准备把淑贞嫁给李子发,咱家和李家这些年相依为命,什么事都互相帮忙。你爹和子发爹相处的如亲兄弟,我和子发娘更是如亲姐妹。昨天,我把子发娘叫过来,我俩细说了此事,子发娘二话没说,一口答应啦!”她喘|着|粗|气,停一会儿又接着说:子发娘一个劲儿的点头说:行!行!姐姐呀,你都病成这样,还惦记着这件事,让我说啥好呢!虽说淑贞比子发大七岁,这年头不算啥,大媳妇知疼知热,能过日子,淑贞针线活又好,办事稳稳当当的我早就相中啦!再说,这些年,淑贞一直不离我家,就差没在我家过夜睡觉了。那些烂舌根子的人不是说淑贞是我家的童养媳吗?也不怪人家说,跟童养媳差多少。淑贞娘说到这里,看看淑贞,又看看淑芝,最后果断地说:这事儿,就这么定啦!我死后也能闭上眼啦!听到娘这段心里话,淑芝转身跑出屋门,站在大门后痛哭流泪,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跟子发哥说出心里话,为什么不早跟娘说出心里话。她悔之晚矣,正在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时候,李子发扛着锄头回来了,李子发看见淑芝在哭啼,他停下脚步忙问:二姐,你哭什么呀?是不是你娘病重啦?淑芝这时不顾一切的用手拽着李子发哭着说:你还问呢!我娘刚才说定的,把我姐姐嫁给你做媳妇啦!你愿意吗?李子发听到这话后有点发蒙,他挠一下脑袋细想一下,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天,房前屋后,树跟墙边的老太太在嘀嘀咕咕的说:王家的大女儿淑贞从就长在李家,就差没在李家过夜睡觉啦!说不是童养媳,跟童养媳也差不多少。只是李家穷,不像大地主能养起童养媳而已。还有的说:听说,李家都准备托媒求婚啦!李子发听到后,也没多想,以为这些人就是嚼舌头罢了。说风来雨,昨天晚饭后,子发娘还真的把儿子叫到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子发呀,你今年都十七岁了,长这么高地个头,像个男子汉啦!娘和你爹商定准备娶王家的大女儿淑贞做你的媳妇,你愿意吗?没等儿子表态,子发妈又接着说:淑贞比你大七岁,大媳妇知疼知热,能过日子。停下一会儿又说:妈知道你和王家二姑娘淑芝有点意思,可是,妈没相中她,那姑娘也不错,论长相个头都行,岁数还差不多。不过,那姑娘不像个女孩子,没个稳当劲儿,像个假子。不行,妈没相中她,最后,子发妈看看丈夫,大声说:这事就这么定啦!

    李子发是个大孝子,父母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他和淑贞的婚事从心里往外不同意。这么多年,他一直把淑贞当姐姐看待。这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媳妇,还比自己大七岁,能行吗?他没说什么,回到西屋后,拿定主意:你们定吧,结完婚我就去参军,走人就是了。就这样,他赌气答应了婚事,没过一个月就娶一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媳妇王淑贞。过后,淑芝肠子都悔青啦!后悔也没用,父母之言,她敢违抗么?就在淑芝哭着看见李子发的那天晚上,淑芝娘咽气离开世间。淑芝一肚子的心里话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只能装在肚子里,这一装就是一辈子。

    去村里夜校,淑芝跟姐姐淑贞磨叽好几天才得到姐姐的默许。开始,姐姐淑贞也没想去夜校,淑贞寻思,自己是个出嫁的女人,丈夫又常年不在家,一个新媳妇怎么能啥也不顾呢,开始没有答应妹妹的要求。突然有一天晚饭后,淑芝把她叫出家门,声气地说:姐,你还待在家干啥呀?翠和二梅都去夜校啦!还有几个抱着孩子的老娘们都去夜校听课啦!她边说着边拽着淑贞说:我不会骗你的。两个人连跑带颠的往夜校跑去,她俩趴在夜校的窗户外边听着里面的讲课声,又扒开窗户纸往里看一眼,果真像淑芝说的那样,两间房子挤得满满的,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席地而坐,听得连眼珠子都不转动,只听见那个教书匠大声的念着:工人,农民。下面的人齐声念着:工人,农民。

    淑贞在妹妹淑芝三番五次的鼓动下,终于横下心来,跟妹妹淑芝一起上夜校,不过,还是偷偷去的。她还没过公爹和婆婆这一关。不知道公公和婆婆能不能同意她去夜校。这天晚饭后,淑贞和婆婆一起收拾着锅碗瓢盆,每天都是如此,把饭后用过的锅碗瓢盆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屋里的卫生清理一遍。婆婆有时候不让淑贞干,说:我不老不的,闲着也是闲着,干点儿活不算啥,你少干点吧。她心疼儿媳妇,淑贞也十分感激。她收拾完屋地后,梳理一下头发,来到婆婆的东屋,和颜悦色地对婆婆说:妈,我和淑芝出去溜达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她转身直奔西院娘家门前,喊出妹妹淑芝,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去了夜校。到夜校后,她俩悄悄地走进屋,找到块空地坐下来。不看不知道,一看下一跳哇!两间屋子,被这么多男男女女挤得满满的。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听教书匠讲课,淑贞挤到几个姑娘的身边,听其中一个姑娘声说:淑贞姐,你就来吧,怕什么呀?女人上夜校识几个字是正经事,没什么丢人现眼的!淑贞听后,点点头,微笑着,抬头倾听着前面教书匠讲课的声音朗朗动听,她感到长这么大才真的给自己做主办成一件事情啦!

    几天来,淑贞的公爹和婆婆多多少少也听到不少有关儿媳妇淑贞去夜校的事情。咋办呢?儿子又不在家,两个老人看在眼里,也没有表态,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这样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往前过吧。婆婆坐在炕头上抱着孙子李扬说:我说他爹,淑贞去夜校你知道不知道哇?咱咋办呀?是管还是不管呀?子发爹坐在炕沿边上,吐出一口浓浓的灰白色的烟雾,慢声慢语地说:这事儿我也挠头哇!一个年轻轻的女人,丈夫不在身边,一个人整天憋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他说着又抽一口烟,用力的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继续说:去那个夜校,年轻人又那么多,好说不好听啊!多亏淑贞不是那种人。他顺手把手中的眼袋锅往炕沿上猛磕几下,接着说:子发参军这么长时间,也没个音信,把个新媳妇扔在家里,守着空房子过日子,这是啥事呀!这可太难为淑贞啦!子发妈接着话头说:好歹淑贞身边也有个孩子,不然的话,还不把淑贞憋屈坏啦。淑贞婆婆是个明白事理的女人,自从儿子参军后,村里有个大事情,有个什么热闹,她都左一遍右一遍的催淑贞去参加,甚至,她拽着淑贞一起去。她对淑贞说:外面有热闹就去看,年轻轻的,憋在屋里,能憋坏的。对于淑贞去夜校,她是从心里往外都支持的。她知道,淑贞是个正派的女人,不是扯仨拽俩的坏女人。想到这儿,她果断地对子发爹说:让淑贞去夜校吧。去夜校认识几个字也是好事。咱们就别拦着她啦。淑贞的公爹也赞成老婆的想法,他早就同意淑贞去夜校的。只是没说出口,怕老婆不同意,他当不起家咋办?听到老婆的话,他笑着说:总不能把淑贞像鸟关在家里,让她去夜校是对的。淑贞终于名正言顺地去夜校了。

    淑贞去夜校学文化,家中老人这一关都顺顺当当的过去了。可是,外面的风言风语却与日俱增,一些多嘴多舌的人,把淑贞去夜校的事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谈笑料传开:王老大家的大女儿这回可出风头啦!她的女婿参军走人,把她扔在家不管啦!更为恶狠的人竟然说:一个没有男人在身边看着的女人,黑灯瞎火的往夜校跑,日久天长还不弄出点儿事来呀!更有甚者说:李王两家就不该成那门亲事。这回可好啦,女婿参军,新媳妇在家守活寡,没准还在夜校寻一个男人呢!淑贞听着这些烂舌头根子的风言风语,硬是在夜校里学习三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结婚生孩子,没准还能当上妇女主任呢!后来,村妇女主任这个差事让二妹妹淑芝担当了。淑芝整天在村政府忙忙活活的。比姐姐淑贞见的事情多,比姐姐淑贞爱出风头。使得这住在山东店屯穷半辈子的王姓人家终于能抬头走路,扬眉吐气啦!

    获得解放的穷苦庄稼人,他们分得田地,住上砖房,过上渴望已久的好日子,他们没有满足现状,谁也不会忘记,祖祖辈辈过着的牛马不如的日子,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没有文化而造成愚昧极点。淑贞和淑芝说不明道不出这些道理,总不能在家里坐井观天呐!她们深知,学文化没有坏处,该是换掉旧脑筋的时候了,该用新思想新脑筋去过日子,去养育后代。

    坎坷的人生旅途,那些坑坑洼洼总是不断出现,像一层层线把人们裹得严严,包的紧紧地。就在李扬三岁那年,不幸的事果然降临在李家人的头上,淑贞的婆婆哭着,嚎着对淑贞说:淑贞呐,这是命啊!她告诉淑贞:你丈夫在朝鲜战场上牺牲啦!你看,这是县里兵役局送来的烈士证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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