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老爷对于女婿赵副局长的那番操作并不知情,也不想深究。
许管家只说了胡三老爷可以知道的,即可以摆在台面上的尽人皆知的经过和结果,对于胡三老爷不必知道的各种算计和见不得光的阴谋,许管家守口如瓶。
胡三老爷如法炮制,说给魏永信时,就只有简单的两句话了:“那事了了。跟谁都不能说。”
末了,又加了两句:“一定要烂在肚子里。——起来吧。”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魏永信从胡三老爷那里感受到的,多是冷漠,无视。至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冷漠和无视,魏永信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平日里魏永信该干的活,该享受的休息,胡三老爷和太太的生辰、各类节庆,以及魏永信的生日时,所能享受到的福利,都一样未少。但魏永信总觉得胡三老爷对他的态度冷淡了许多。魏永信知道原因,所以并不计较,也不敢计较,依旧任劳任怨的干活。
不仅胡三老爷对魏永信冷淡,连他买回来准备做媳妇的向大妹,也对他冷淡至极。
向大妹自从魏永信被天喜叔从柴房放出来后,便被丫头姐拉到土墙院里帮厨,晚上则还住在新大院里。平日里见到魏永信,隔着老远便躲开了,仿佛魏永信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又仿佛在她的眼里,魏永信是一个不可接触的恶魔一般。魏永信真正和向大妹面对面说上几句话,还是被关在柴房时,陈四嫂借送饭的机会将向大妹带到柴房的那次了。而那次,也只是魏永信说,向大妹则始终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一个表情也没有。
面对向大妹的冷漠,魏永信感到揪心的疼。他本想求胡三老爷给他安排一间房子,娶向大妹进门。可胡三老爷对他如此冷淡,搞得他根本说不出口。等到了晚上,魏永信躺在床上的时候,静下心来想,又觉得现在娶向大妹并不合时宜,一是因为自己惹下那么大的祸,这颗脑袋到底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二是即使保住了自己的这颗脑袋,胡三老爷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的,谁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胡家冲继续呆下去,要真让胡三老爷赶出了大院,自己带着向大妹,连个栖身的地方也没有,岂不是把人家给害了吗?
不娶就不娶吧。看情形,人家也不中意我,强扭的瓜不甜啦,就当自己做了件善事,把一个可怜的姑娘救出了苦海。想到这些,魏永信心里便坦然了许多。
胡三老爷冷淡魏永信,是有原因的。他悄悄对天喜叔说:“这孩子,血气方刚,胆子大,逼到一定份上,什么事都敢干。得把他的性子熬一熬,把棱角给他磨平了。不然,今后指不定又会惹出多大的祸呢。”
胡三老爷的意思,是要天喜叔找机会故意为难一下魏永信,磨磨他的性子。
天喜叔明白胡三老爷的苦心,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故婉转的说:“人啦,都是个命,半点不由人。”
说得胡三老爷一愣,半晌,才骂出一句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对于胡三老爷的骂,天喜叔淡然一笑。
胡三老爷骂得没错。天喜叔年轻时比魏永信还浑,争强好胜,好勇斗狠。后来,被仇家追得没办法,躲躲藏藏的跑了几百里路,从湖北一路逃到了山明水秀的胡家冲。
到了胡家冲,天喜叔还不安份,又跟胡家大院的长工起了冲突,一群人头破血流的躺在院子里哀嚎。于是,天喜叔被胡三老爷的父亲叫人捆起来一顿收拾,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天喜叔才幡然醒悟,踏踏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起事来。
胡家帮天喜叔娶了媳妇,本想在胡家冲为他安个家,天喜叔却说想在相隔十里地的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山冲里安家,说那里只有几户人家,安静。
到如今,天喜叔在那个小山冲里生儿育女,在胡家大院干活,已有四十多年了。
胡三老爷想磨魏永信的性子,天喜叔并不配合,搞得胡三老爷非常郁悒。
胡三老爷又想找个由头收拾魏永信一顿,但这个由头又不能是魏永信在常德杀人的事,因为这件事任谁也不能说。
胡三老爷心里烦躁,一口气没地方出,又担心魏永信以后会惹出什么祸事,所以见了魏永信就心烦,只好表现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让魏永信自己去领会。
魏永信知道胡三老爷看自己不顺眼,所以做事处处小心,让胡三老爷抓不到半点把柄。——这反过来又加重了胡三老爷的郁悒。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这一年的腊月。
腊月二十四,小年。胡家大院上上下下起了个大早。
先是胡三老爷领着太太、三个儿子和一众孙辈们在堂屋祭拜祖先;然后,到厨房祭灶。
与此同时,天喜叔带着胡家大院的男工女工们各司其职,杀鸡,杀鸭,剖鱼,择菜洗菜,蒸粉蒸肉、扣肉和腊肠,蒸饭,炒菜,洗碗洗筷,摆桌,开酒……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筵席忙的不亦乐乎。胡家大院里没有管家,每逢各种节日和筵席,天喜叔便兼起管家之职,安排客人,调度帮工,皆不在话下。
这是一个快乐的早晨,被寒霜清洗过的空气中,也似乎带着丝丝香甜的味道。满院的人尽捡吉利的话说,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欢喜的表情。于是,人们的脸庞犹如寒霜下挂在枝头熟透的柿子,红得喜庆,红得发亮。
人们被这种喜庆的气氛包裹着,催促着,以至于忙得浑身冒热气,却没有人觉得累。
早在昨天腊月二十三,胡三老爷就放出话来,小年的筵席,放开了吃,放开了喝。等吃好喝好,就发工钱。——不仅发工钱,每人还多发三块光洋的压岁钱。说得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筵席就摆在大院的大棚下,虽然有一些寒意,但是敞亮,能同时摆下五张方桌。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这一天,胡三老爷喝醉了。魏永信先是向胡三老爷敬酒,然后又先后向太太和三位少爷敬酒,向天喜叔敬酒,最后也喝醉了。
到最后,除了还在读书的胡家三少爷,院里所有的男人几乎都喝醉了。
男人们在醉意中被女人们一个个赶回了各自的床上,只留下女人们收拾残局。女人们都很能干,不多时,就将大棚下的地面和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然后,女人们在太太的带领下,开始清扫胡家大院上上下下的房间,洒水,扫地,掸尘,清洗碗橱,桌椅……女人们一面干活,一面聊天,欢欢喜喜的,同样不觉得累。
就连魏永信买来的姑娘向大妹,也欢欢喜喜的,早已没有刚到胡家冲时的拘谨模样了。大家都知道向大妹一直躲着魏永信,却弄不清她的真实想法,暗地里都有些替魏永信着急。见向大妹今天心情不错,太太故意逗她到:
“大妹,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吃你的喜酒啊?”
“什么喜酒?”
“你和永信的喜酒啊。”
向大妹晴空碧日的神情立马阴沉下来,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是他买来的,又不是明媒正娶,该怎样,还不是他说了算?”
“可不能这说,我们这院子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歹视你呢。要是永信真把你当买来的,还能容你这半年多来一直躲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见向大妹一直纠结自己被买来的这个缘由,忙宽解道。
旁边的女人们也纷纷宽慰向大妹: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要真不愿意嫁给永信,也不会有人强迫你。”
“是啊,在胡家冲,没人敢强迫你。谁要敢强迫你,永信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安心心的住在这里。你要是娘家还有亲人,自己什么时候想回去了,也没人敢拦你。”
“……”
女人们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既宽慰向大妹,还不忘说起魏永信的各种好来,说得向大妹心里软绵绵的,忍不住就暗自骂起魏永信来:你个呆子傻子,还要我主动找你吗?把我买回来,一晾就是半年,这算怎么回事?
向大妹分了心,手上就惹出了祸,一不小心,碰到了魏三老爷摆在上房八仙桌上的一个青花瓷的坛子。这坛子也怪,本来底盘挺大,谁知,轻轻一碰,就倒了,倒了不打紧,竟然直接分成了三块,在桌子上摇晃了两下,全掉在了地上,“叭”的三声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正躺在床上醒酒的胡三老爷,一咕噜爬起来,从帐子里伸出头来,吼了句:
“怎么回事?”
吓得向大妹不敢出声。
太太赶紧从门外走进来,打圆场道:“没事,没事,你睡你的。”
太太宽慰向大妹道:“没事,没事,你去忙别的去。”说着,把向大妹推出了房门。
向大妹心里苦,明明这个瓷坛原本就是个破的,现在,却成了件说不清楚的事了。要是太太知道坛子是个破的,为什么当时不说这原本就是破的,不用担心呢?却只连说了两个“没事”,这不明摆着以为是我打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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