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魏永信过的最难受的一个夜晚。
睡着了没多久,就被树枝顶得腰酸背痛,昏昏然醒了过来。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刚有了睡意,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把他吓了一激灵。魏永信坐起身来,靠着树干向四周看了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差点没吓得叫出声。只见树下的草地里,点点蓝火闪闪烁烁,方圆几亩大的地方,竟然有几十处蓝火。
魏永信胆子就是再大,也不禁心惊肉跳起来。此时猫头鹰的叫声也没有了,周围除了声声虫啾,可算是万籁俱寂。
魏永信心里明白,他这是跑到一片坟地里过夜来了。
现在,除了坐等天亮,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了。
大半夜胆战心惊。好不容易,远处传来了几声公鸡的打鸣声;又等了许久,魏永信才借着东方天地交接处漏过来的一点点亮光,看到树下带着点点露珠的茂盛的草丛中,除了飘荡着薄薄一层雾纱,还隐藏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个坟堆。
魏永信一阵后怕,不禁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又骂了自己几句,才小心翼翼的爬下树来。魏永信双手合十朝四周各作了个揖,才择路走出坟场,来到小溪边。
魏永信顺着小溪往东北方向走了两里地,见水边有几个石头搭成的洗菜洗衣服的小码头,便坐下来,洗了把脸,把剩下的几个冷包子全填进了肚子里,才起身找起回家的路。
魏永信还从未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此时,算是彻底的失去了方向了。他漫不经心的走了几里地,才碰到一个起早赶集的篾匠,挑了一担撮箕、簸箕等篾货往集上赶。魏永信向篾匠打听,才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的走错了路,——大方向没错,小方向却错得离谱。具体该怎样走,篾匠也不是个经常出远门的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篾匠见魏永信一副没有主意的样子,说:“你先跟我到集上去,集上人多,你先问清楚了,找到正路,再走也不迟,也省得瞎蒙乱撞。”
魏永信觉得有理,一把抢过篾匠的担子,挑在自己肩上,两人说着话,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就到了集市上。因为天色尚早,集市上并没有多少人。
篾匠在集市上问了好几个人,才帮魏永信问清了回福安县的路,其实就是集市边上的那条大路一直向北走五十里,等到了一个叫板峤峪的地方,折向西走十几里,就到了福安县城。而从福安县城回胡家冲的路,魏永信因为来常德时走过一次,相信很容易就能找到了。
魏永信向篾匠道了谢,向大路走去。走了没多远,见路旁的包子店蒸气弥漫,香味扑鼻,遂停下脚步,买了二十个包子,返回去给篾匠送了十个,才往那个叫板峤峪的地方赶去。
魏永信一边走,一边享受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还没走出去两里地,十个包子便吃完了。肚子吃饱了,脚下便生起风来,五十里路,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到了。到板峤峪时,正是午饭时分。
桥峤峪是一个只有十几间房子的小集市,有包子铺,有豆腐坊,有碗糕铺,有裁缝铺,还有一个弹匠铺。弹匠师傅背着个弹花弓,在一摊雪白的棉花上“嘡嘡”的弹着,搅得满屋子白絮乱飞,弹得自己头上、眉毛上、衣服上尽是棉絮。集市上行人并不多。
魏永信一路吃了几十个包子,胃里有一些反腻,见有一个小饭馆,里面摆了三个方桌,只有一桌坐了两个客人,老板正躺在门口的躺椅上眯眼睡觉。魏永信走到小饭馆的门口,老板倏地睁开了眼睛,问:
“吃点啥?”
老板见魏永信不像个有钱的模样,语气中有一些怠慢。
魏永信掏出几个铜子,放在桌上,说:“看着炒两个菜。”
老板从桌上拿走铜子,懒洋洋的上后厨炒菜去了。没多久,端了两个菜走出来,一盘炒绿豆芽,一盘辣椒炒肉。
魏永信就着两个菜,一连吃了五碗饭,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老板拦住他说:“兄弟,你也太能吃了!你还是再给我补点饭钱吧。”
魏永信问还要补多少钱,老板一脸无奈的伸出两个手指,表示再补两个铜子就可以了。魏永信憨憨的笑了笑,拿出钱袋,搜出两个铜子来,塞在老板的手上。
魏永信刚走出小饭馆,猛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往福安县城的路,只好又向老板打听。老板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随手指着门前的路说:“一直走,十几里就到。”
魏永信走了几步,觉得不踏实,又向蹲在路旁卖活鸡的老头打听,见老头的说法跟饭馆老板一样,才放下心来,向前走去。
魏永信到了福安县城,未做停留,穿过县城,径直上了回胡家冲的路。
回到这条熟悉的回家的路上,魏永信才真正抖落掉这一路的提心吊胆和种种后怕,彻底放下心情,心里美美的想着,在胡家冲,有他花了一百七十块光洋买回的媳妇在等待着他呢。
想到这里,魏永信不由加快了脚步。
可没走上几里路,魏永信心里又有些不踏实了。虽说,魏永信非常中意这个媳妇,可是,媳妇中意他魏永信吗?
他不由想起了住在陈家窑的朋友陈树发,想起了陈树发花五十块银元买回的媳妇,成天愁眉苦脸,如丧考妣。如果自己买回来的这个媳妇,也像陈树发媳妇这般,自己得有多窝心啊!还不如不买!——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想想陈树发,还有几间土屋,而他魏永信,却惨得身无片瓦遮身,脚无立锥之地。
这个家,该如何立起来哦?这个叫向大妹的沉默寡言的姑娘,会心甘情愿的跟着他这个穷小子过日子吗?
离胡家冲越近,魏永信的步子便越发沉重,仿佛双脚灌满了铅,以至于,到离胡家冲尚有十里地的时候,远处的村庄已掌起灯来。
让魏永信迈不动道的,不仅仅是那个叫向大妹的姑娘,还有那个叫姚四爷的人行老板。到现在,魏永信都跟做梦一样: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村土娃子,竟然在一个叫常德府的陌生的地方连杀了三人。这件命案,后果到底会怎样,魏永信不敢想,可又不得不想。
或者,被警察查到他的头上,把他抓走砍头。——这个结果,魏永信倒也不怕。他本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他把自己心仪的姑娘向大妹救出了苦海,相信,胡三老爷定不会歹视这个姑娘,那样,他魏永信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可是,魏永信还在担心另一种后果。如果他魏永信被杀头了,草鞋帮还不肯罢手,继续找赵副局长的麻烦,甚至连胡家冲的胡三老爷也不放过,那该怎么办呢?魏永信昨天也听天喜叔说了些关于草鞋帮的事,他明白,凭草鞋帮的势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摆平的;更何况,黑帮做事还不讲天理,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的。如果事情真到了这一步,他魏永信就是被杀一千次一万次头,也还不清自己对胡三老爷造的孽了。
想到这里,魏永信不禁掏出那个从姚四爷手上夺过来的钱袋。这个钱袋,魏永信在路边找了个背人的草丛,把钱倒出来数了一遍,除开路上花的两块光洋,还有五十六块光洋。让魏永信犯难的是:这钱,是该留呢?还是不该留呢?
留下来固然好。等到了年底,胡三老爷给自己算完工钱,魏永信就可完完全全的把胡三老爷的六十块光洋还清了。可是,胡三老爷和天喜叔是知道的,他自己这几年的所有积蓄:一百一十块光洋,和胡三老爷给的六十块光洋,早已一并给了姚四爷。现在无端冒出这五十几块光洋,胡三老爷和天喜叔肯定会追问钱的来路。这不等于把自己给卖了吗?
再说了,就是他魏永信自己,也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虽说这五十六块光洋是自己的不假,但这钱并不是自己光明正大的拿回来的,而是靠杀人抢夺回来的。这样想来,这钱拿在手上,就像一颗长满刺的板栗,除了好吃,还扎手,扎心。
如果不留呢?凭什么不留?这可是自己一镰刀一镰刀,一扁担一扁担赚回来的血汗钱,要真丢了,他魏永信的心里就得滴血。
魏永信心里踌躇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蹲在路边不走了。此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剩魏永信一个人在心里跟自己打架。
思忖片刻,魏永信觉得这样耗着也不是个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先回去再说吧。魏永信站起身来,摸黑继续朝前走去。
走着走着,魏永信的脚步又开始变得愈发沉重起来。使他脚步沉重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身上装着五十六块光洋的钱袋。想来想去,魏永信愈发觉得,这钱——不能留。
既然不能留,那应该怎样处置呢?
丢在路上,让别人捡去?不妥,如果惊动了衙门,难保不让人把它和常德城的杀人案联系在一起。
偷偷放在哪个人家的窗户上,让这户人家一夜之间发笔横财?这办法似乎比扔在路上更能引起轰动。
思来想去,心里不知扇了自己多少个大嘴巴,也不知道流了多少回血,最后,在经过一座石桥时,心一横,把钱袋扔进了汩汩流淌的小溪中。
钱袋落水声传来的那一霎那,魏永信像丢了半条命一般,瘫坐在桥上。半晌,站不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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