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天喜叔就陪着魏永信上路了。到常德府的时候,已到了晚饭时间。天喜叔说:“明天一早去吧,今天先找个地方住一夜。”
两个人找了个住处,就在人行这条街的一间客栈,叫“欢喜客栈”,离人行只隔五间商铺,到这里住宿的,都是些跟魏永信一般的乡下人。
欢喜客栈除了住宿,还提供饭食,都是普通的饭菜,味道偏咸偏辣,合魏永信的口味,也合天喜叔的口味。
魏永信吃饭贼快,风卷残一般,连吃了四大碗饭。吃完饭,魏永信对还在细嚼慢咽的天喜叔打了声招呼,信步走出了客栈。
魏永信走出客栈,其实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人行的门口。人行门口挂着红灯笼,门半掩着,很明显是打烊了。魏永信朝门缝里瞟了几下,里面灯光暗淡,什么也看不到,只好蹲在马路对面的台阶上发呆。
不一会儿,只见从欢喜客栈的方向,慢慢悠悠的走来了两个人。前面的一个人身形单薄,像是一个女人。女人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低垂着头,步履蹒跚,两只手毫无生气的下垂,身体随着脚下的步伐毫无章法的左右晃动,整个人仿佛一片随风飘荡的树叶一般;后面跟着的是一个男人,脚步稳重,紧随在女人身后。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就这样静静的向这边走过来。在身后远处的灯光作用下,两个人在身前的路上拉出了两条长长的影子。魏永信见两人的步履奇怪,就注意起这两个人来。
等这两个人走到近处,魏永信看清了,走在前面的,还真是个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姑娘腰上缠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一头,就攫在后面那个男人的手里。
两人走到人行门口,后面的男人扯住绳子,姑娘立住了脚步。姑娘的脸被散乱着的长发遮挡住,看不清她的脸,魏永信觉得她正低头呆呆的望着自己的脚下。
男人冷冷的说了声:“到了。”上前推开人行的大门,把姑娘牵了进去。“吱哑”一声,大门这次彻底的合上了。
街面上灯光幽暗,路过的行人对刚刚走进人行的这一男一女并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似乎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罢了。这是魏永信第一次看见有人被当作牲口一样对待。这不禁让他想起了爸爸魏家安把他捆起来沉塘时的情景。
魏永信鼻子一酸,莫名的就心疼起这个还没有看清面庞的陌生的姑娘来。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魏永信猛的站起身来,任冲动驱使着他紧走几步,跨到人行的大门前,猛的一撞,撞开了大门。
大门里是人行的正堂,只有一个瘦不拉叽的四十多岁的老板模样的男人,此时正悠闲的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
这个男人听到有人撞门,诧异的抬起头来,见是一个毛头小子,说道:“买女人明天来,今天打烊了。”
魏永信不为所动,目光坚毅,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说:“刚才进来的那个姑娘呢?”
这个瘦不拉叽的男人见魏永性如此性急,不禁笑起来,说道:“我这里天天进进出出多少个姑娘,你指的是哪个姑娘啊?”
“就是刚刚进来的那个姑娘。”
“你是来找事的吧?”男人见魏永信如此执着,误以为魏永信是这个姑娘的某个亲人,是来耍横救她出去的,心里便有了些警惕。
“不,我是来买她的。”魏永信语气坚定。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这里这么多姑娘,你怎么偏偏就要选她呢?”男人也许是刚吃过晚饭,需要找点事情来消磨消磨时间,竟然有了打趣一下魏永信的念头。
“我就要买她了,别人我不要。”魏永信说。
“呵呵,你可真是一根筋啊。”男人抽了一口水烟,伸手打了个响指,三个身穿白衫黑裤的壮汉从堂后走了出来。
老板模样的男人说:“我们这里有个规矩,不能你说谁就是谁,你得挑。等下有二十几个姑娘蒙头走出来,你得自己挑,挑对了,才能把她买下来带走。至于价钱嘛——等你挑好了,我们再谈。不过有一样,你挑中哪个姑娘,就只能买哪个姑娘,不能反悔。”
魏永信犟劲上来了,一步跨到这个男人跟前,俯身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的说:“我要是不挑呢?”
“那我就没办法了,这姑娘,——你买不走。”男人冷笑道。
魏永信掏出一个布袋来,里面是自己攒的一百一十块光洋,轻轻放在男人身旁的八仙桌上。男人瞟了一眼布袋,估算了一下光洋的数量,低下头抽一口水烟,没有作声。
魏永信又掏出胡三老爷交给他的布袋,也拍在八仙桌上。
这时候,男人眼里终于闪过一丝亮光。
男人向其中一个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闪进堂后。过了一会,壮汉牵着一个姑娘走了出来。
姑娘还是在街上看到时的样子,低垂着头,长发散乱,稀稀拉拉遮住了自己的脸,腰上的麻绳还未解开,正攫在这个壮汉的手上。姑娘尽管身形娇小,胸部却很挺拔,单薄的衣裳,似乎快被胸前的两块肉给撑破了。
魏永信坚信,这正是自己刚刚看到的姑娘。
他走到姑娘跟前,伸手扒开遮在姑娘脸上的头发,一张俊俏的脸蛋便呈现在他的眼前。魏永信心想:这辈子,就你了,非你不娶。
姑娘目光呆滞,仿佛魂魄早已离她而去,使她能够行走的,只是腰上的这一根麻绳。
看到这根麻绳,魏永信的气性被激起来了。他一把夺过壮汉手上的绳子,把麻绳解开,牵着姑娘的手,就要开门出去。
这时候,老板模样的男人说话了:“就这点钱,这个姑娘,你买不走。”
“那需要多少钱?”魏永信回头看去,才发现,桌上的两个布袋已经不见了。
“两百光洋。你刚才给我的,只有一百光洋。”男人连头也没有抬,冷冷的说。
“混蛋,我刚才给你的明明是一百七十块光洋!”魏永信这才想起胡三老爷的话,自己真被这些连畜牲都不如的人给算计了。
“呵呵,在我这里耍起横来了?你说一百七十块光洋,这里有谁能证明啊?”男人朝左右比划一下,一脸奸笑的望着魏永信,说:“你再跟我横,我可连一百块光洋也不认帐了啊。你现在是一个子儿也没给我,就想从我这里抢走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魏永信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你敢跟我使诈?”
“这是我的地盘,我有什么不敢的?”说完,男人一挥手,三个壮汉向魏永信逼了上来。
魏永信彻底被激怒了,他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后,抡起拳头向离自己最近的壮汉打过去……
魏永信身大力不亏,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三个在女人身上使了太多力气的壮汉给打趴在了地上。
“你是在找死!”老板模样的男人还从未见识过这般凶狠的人,被吓得双脚缩在椅子上,他一拍桌子,色厉内荏的吼道:“来人啦!”
话音刚落,后堂里传出急促的脚步声,从里面冲出来十几个一样白衫黑裤打扮的男人来,把魏永信和他身后的姑娘团团围在中间。
“老子今天明告诉你,还从来没人敢在草鞋帮的码头上闹事。今天进了我草鞋帮的地盘,不从自己身上割下两斤肉来,你别想出这个门!”老板模样的男人气急败坏,仗着人多势众,恶狠狠的说:“今天老子吃定你这个乡巴佬了,钱老子全要,女人你也别想带走!”
魏永信将姑娘护在身后,紧盯着蹲在椅子上的瘦不拉叽的男人,顿时双眼充血,浑身冒起火来。
魏永信是个从小到大生活在乡间的年轻人,这次来常德府之前,他甚至连福安县城也没有去过。魏永信逃过了父亲对他的死亡惩罚,逃回到胡三老爷的门下,在胡三老爷的庇护下干活、吃饭、睡觉、攒钱,从来不知道烦恼为何物。魏永信只知道钱可以买来吃的,可以买来穿的,也可以买来媳妇,他却不知道,钱同样可以让他丢了性命。对于外面的世界,魏永信纯粹得像一瓢清水。
魏永信尽管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心里却并不犯怵,正应了那一句老话:初生牛犊不怕虎。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此时,魏永信身后的姑娘依旧低垂着头,即不张皇失措,也不急于和魏永信撇清关系,而逃出这群白衫黑裤打扮的男人们的包围圈。她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发出半点声响。好似眼前发生的一切,皆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老板模样的男人嘴里的“草鞋帮”,最早是在同治年间,由活跃在常德府小西门码头的一帮码头工人创立的。创立“草鞋帮”的初衷,是穷苦的码头工人为抱团取暖,共同对抗来往运货的船运老板和常德本地各大商行的压迫剥削。草鞋帮本不叫“草鞋帮”,而叫“天理帮”,为的是教那些把人不当人看的船运老板和各大商行讲天理,行仁义。因为码头工人常年脚穿草鞋在码头上奔劳,所以,被老百姓调侃为“草鞋帮”,到最后,连帮里兄弟也称呼自己为“草鞋帮”,“天理帮”倒没几个人记得了。
时过境迁,曾经的天理帮,现在的草鞋帮,早已忘掉了当初创立帮会的初衷。从光绪年间开始,草鞋帮便已脱离了码头工人的行列,摇身一变,反而成为了控制码头,欺压码头工人的一大恶势力。
草鞋帮不仅欺压码头工人,强取往来船只和进出货物商行的保护费,还在常德府、桃源、津市等地开设赌场、妓院、烟馆、人市(俗称人行)等,勾结官府,为非作歹,欺压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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