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安要亲手将大儿子魏永信沉塘,彻底寒了魏永信的心。
寒了魏永信心的,不止爸爸魏家安一人,还有二弟魏永昭,三弟魏永凯,四弟魏永胜,和母亲魏方氏。
从此,魏永信彻底断绝了和老家的来往,安心在胡三老爷家呆了下来。
魏永信二十一岁这年,已经攒了一百一十块光洋。
二十一岁这年,魏永信开始失眠了。未满二十一岁前,魏永信干完活收工回到胡家土墙院,吃饱喝足,躺在床上就能睡着;满二十一岁后,魏永信不管有多累,吃得有多饱,也难以入眠了。
魏永信身体没任何毛病,依旧壮实如牛,站在哪里,都像是一座宝塔。
只是躺在床上的时候,身体里便不由的升腾起一股燥热。这股燥热从下腹那个隐秘的部位燃起,接着,在全身各处游荡,搅得魏永信浑身发热,心神不宁,翻来覆去。
有时候魏永信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起床出门,摸黑到村前的小溪里游上一会,才能在下半夜睡一会踏实觉。
魏永信的性情也有了些微改变。发现这个改变的,是厨房里那个做饭的女人,——那个被天喜叔唤为“丫头”,被魏永信称为“丫头姐”的女人。当丫头姐把盛满饭菜的海碗递给魏永信的时候,魏永信竟然开始不好意思起来,然后满脸通红的低下头去。
丫头姐悄悄跟天喜叔说:“这小子,该娶媳妇了呢。”
其实,丫头姐比魏永信大不了多少。
天喜叔对胡三老爷说:“老爷,魏永信这孩子该娶媳妇了呢。”
胡三老爷刚刚和天喜叔对完一笔帐,正搭着眼皮抽旱烟,一脸的享受。听天喜叔提起,便漫不经心的说:“我去年就在捉摸这件事了。永信这孩子,聪明,实在,肯吃苦,做事不惜力,我把他当半个儿子看的呢。这样吧,你帮忙留意留意,看哪家有般配的丫头,给他说一个。你跟永信说,办婚事的钱要是不够,不用担心,我包了。”
于是,天喜叔也开始失眠了。
天喜叔暗地里留意了几个般配人家的姑娘,有看得上的,和姑娘的父母提起魏永信,大家几乎一致的回了这么一句话:这孩子倒是不错,就是没个住的地方啊,总不至于嫁给他了,还跟着他住在胡三老爷家的土墙院里吧?
天喜叔只好回答:这个请放心,胡三老爷说了,只要嫁给魏永信,房子,胡三老爷包了。
天喜叔这话说的有点大,胡三老爷只承诺了办婚事的开销,并没有承诺房子的事。
所以,天喜叔得到的回答往往是:等胡三老爷真给了他一间房,咱再说这个事吧。
魏永信二十二岁的这一年,端午节,胡三老爷照例要把全院老老少少拢在一块儿,吃粽子,摆筵席,喝酒。胡三老爷自家人和院里的长工、短工,齐聚一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共有三四十人。这一天,粽子管够,饭菜管饱;酒是从酒坊直接买回来的散装谷酒,每人半斤,不会喝的,可以带回家。
胡三老爷也只能喝半斤酒。喝完这半斤酒,舌头就不受控制了。胡三老爷拉着这个人说会掏心窝子的话,拉着那个人说会掏心窝子的话。
轮到魏永信了,胡三老爷舌头打着卷说道:“孩子,我可是把你……当……当我半个儿啊。你……放心,你的……婚……婚事,我放在……心里了,有合……合适的,一定给你娶……娶回……回来。钱……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不够……我……我出!”
魏永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提起娶媳妇的事,燥得满脸通红,只差没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这个时候,一帮人也跟着起哄,纷纷嚷着催魏永信抓紧找一个媳妇。
“我大嫂子娘家有一个侄女,今年十八岁,长的真是标致,我明天就过去帮你问!”一向热心肠的陈四嫂说道。
陈四嫂是胡三老爷新大院里的帮厨。
陈四嫂说到做到,第二天当真回了趟娘家,然后马不停蹄的拽着她大嫂子回了趟大嫂子的娘家。
大嫂子的侄女确实还未许配人家,但一听说魏永信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当即便下了逐客令,说:“我丫头再不值钱,也不会把她往火坑里推。”
当魏永信看到陈四嫂苦着个脸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结果并不如意,他安慰陈四嫂道:“没事,四嫂,我自己有办法。”
陈四嫂心里想:瞎说,你个小孩子,没别人张罗,能有什么办法?
陈四嫂又想:可惜,白瞎了这一幅好皮囊,要是生在有钱人家,怕是门槛都会踏破呢。
魏永信还真没有瞎说。魏永信在五里外的陈家窑有一个朋友,叫陈树发。
陈家窑是个闭塞的小山湾,湾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因为田少地薄,都是些穷人。
陈树发比魏永信小,今年二十岁。
魏永信之所以和陈树发认识,还是因为前年,陈树发到胡三老爷家里干了一个月的短工,两个年轻人可说的话多一些,便成了朋友。
陈树发的爸爸担心陈树发年纪再大几岁,就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了,所以心急火燎的帮陈树发四处打听媳妇。
陈树发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这些事,在和魏永信一起干活的时候,通通说给魏永信听了。陈树发告诉魏永信,姑娘家一听说是陈家窑的,就死活不同意,原因没别的,嫌陈家窑穷。
两个人都没找到媳妇,惺惺相惜的,竟然走动了起来。
有时候,陈树发来看魏永信,胡三老爷家人情味浓,只要有客人来,不管是长工的,还是短工的客人,都管饭。
有时候,魏永信去看陈树发。陈树发家里是真穷,吃的还不如胡家大院长工的伙食。
魏永信二十二岁的这年正月,去陈家窑给陈树发拜了一个年。魏永信做人讲究,就是平常日子上人家的门,也决不空手去,何况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魏永信提了一坛子谷酒,一大包麻花。
魏永信到了陈树发家,叫门,开门的人却不认识,是个苦着一张脸的年轻女人,身形单薄,不算漂亮,却也让魏永信眼前一亮。
陈树发悄悄告诉魏永信,这是从常德府的人行(以买卖人口为业务的场所)买来的媳妇,花光了家里五十几块光洋的积蓄。
陈树发说,人行里有很多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的,有价钱贵的,也有价钱低的,随便挑。越年轻漂亮的,越贵。越丑越老的,越便宜。
魏永信心里盘算了一下,陈树发五十几块光洋,就能买到一个年轻的媳妇,自己有一百一十块光洋,岂不是可以买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媳妇?
所以,陈四嫂出师不利,魏永信并不以为意。——因为,他心里有底。
过了端午节半个月,田里的事少一些了,魏永信找天喜叔告几天假;不仅告假,还想找天喜叔预支一年的工钱,这样,魏永信手里就有了一百四十块光洋,底气会更足一些。
天喜叔问明了原因,赶紧往胡三老爷的上房跑,找胡三老爷商量。
魏永信等了不一会儿,等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天喜叔;一个,是胡三老爷。
胡三老爷气喘吁吁的跑到跟前,伸手就给了魏永信一烟杆,接着就骂起来:“你个混帐玩意儿,老子说了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找老子预支什么工钱?你这是在打老子的脸呢!是要让人家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不仁义呢!”
胡三老爷絮絮叨叨指着魏永信的鼻子骂了半天,骂得魏永信面红耳赤,心里却暖洋洋的,又不敢出声,只好站在那里冲胡三老爷傻笑。急得一旁的天喜叔直拉胡三老爷的衣袖,胡三老爷正在气头上,回头骂道:“你拉我干什么?老子还没骂够呢!”
天喜叔说:“老爷,天不早了,正事还没说呢。”
胡三老爷拍拍额头,恍然说道:“噢,对,对,都把老子气糊涂了”
胡三老爷回头又轻轻的在魏永信头了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的说:“你呀,这么大的事还想背着我做?你年纪轻轻的,知道人行是什么地方吗?”
魏永信低着头说:“知道,买卖媳妇的地方。”
胡三老爷又问:“那你知道那些媳妇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魏永信不吭声了,因为他真不知道。
“儿子,听好了,老子告诉你,那些女人,都是人贩子拐卖来的。你以为真是去买媳妇吗?”胡三老爷叹口气,说:“你这是去跟人贩子打交道呢。你以为人贩子是什么人?”
魏永信还是不吭声。
“人贩子可是专门靠买卖人口为生的呢。他们都是人精,——不,他们都不是人,他们就是畜牲,——不,他们比畜牲还不如。”胡三老爷说:“你说,跟比畜牲还不如的人打交道,你有把握不被坑吗?”
“他要真敢坑我,我揍死他!”魏永信血气方刚,提起拳头,煞有介事的说道。
“好,好,啥也别说了,今天不走了,明天一早动身,天喜叔陪你去。”胡三老爷看着魏永信,眼神里满是柔光。
胡三老爷掏出一个小布袋来,一把拍在魏永信的手上,传出“叮当”的声响,魏永信知道,这布袋里装的,都是光洋。
胡三老爷说:“这里面有六十块光洋,记住,这不是预支的工钱,也不是借你的,就是老子给你讨媳妇的。要还不够,你再跟天喜叔说,天喜叔会帮你想办法。”
胡三老爷说完,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又说:“把媳妇讨回来,我给你划块地,造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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