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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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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沉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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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永信十七岁的这一年腊月,怀揣了二十块银元,提了一坛好酒,扛一匹布回魏家湾的家,打算向爸爸魏家安认个错,修复一下和家人的关系。

    魏永信心里早已有了盘算,一年给家中上交十五块银元,自己攒十二块,三块零用,这样一来,老家的一家人顾上了,同时自己攒几年钱,也不耽误自己娶媳妇。这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想到这里,魏永信就哼起了歌儿,脚下也轻飘了不少。

    可是,魏永信没想到的是,自打他不声不响的离家出走,并且一年多不回来,甚至连个口信也不捎回家,不管是事情本身的性质,还是家人对他的想法,都已经完全变样了。

    魏永信回到魏家湾的时候,已过了午饭时间。

    这天天色阴沉,北风呼啸,尽管还未下雪,但寒气逼人。夜里下的霜,到这个时候,已结成了冰凌,踩在草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魏家屋门紧闭,屋顶上冒着白烟。魏永信知道,一家人正围坐在火塘边窝冬呢。

    魏永信站在门口,努力装得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大将军一般,叫了一声:“爸,姆妈,我回来啦!”

    暗黑的窗口闪过一张脸,太快,魏永信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便消失不见了。

    魏永信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开门。

    魏永信向前跨了两步,走到大门前,刚要推门,爸爸魏家安沉着个脸,端着烟袋打开门,一双锐利得能杀人的眼睛紧盯着魏永信,把魏永信逼回到晒场上。

    魏永信蠕动两下嘴唇,艰难的叫了声:“爸。”

    这时候,二弟魏永昭,三弟魏永凯,四弟魏永胜跟在爸爸魏家安身后,走了出来。一年多不见,三个弟弟都长高了不少。

    魏永信朝三个弟弟点点头,笑了一下。弟弟们跟爸爸魏家安一样,皆沉着脸,眼神照样能杀死人。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儿子。”爸爸魏家安说。

    “爸。”尽管爸爸魏家安这么说,魏永信思忖了一下,还是又叫了一声。

    “我当不起,我是谁啊?我要是你爸,你能不听我的话?能不声不响的离家一年多不回来?”魏家安得理不饶人,拉开架式要跟大儿子魏永信大干一场。

    “爸,我现在在外面找了一个活干,一年三十银元的工钱。”魏永信把在路上反反覆覆嚼了几十遍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说:“爸,我是这么想的,我一年向您交十五块。您让弟弟们也帮忙干活,咱家也能多赚点钱。”

    “噢,你交给我十五块,那另外十五块你怎么打算的?”魏家安听完大儿子的话,换了一副捉摸不透的神情,盯着魏永信,问道。

    魏永信见爸爸魏家安的情绪缓和了,以为自己的这个说法起了作用,忙说道:“爸,我想自己攒几年钱,到时不用您二老操心,我自己就能娶上媳妇,您二老只管等着抱孙子就行了。”

    “我呸!”爸爸魏家安恶狠狠的啐了魏永信一口,转声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拿绳子?”

    “爸,你要干嘛?”魏永信见爸爸魏家安翻了脸,叫嚷着拿绳子,知道摸到了老子的逆鳞,一下子慌了神,把酒坛放地上,把扛在肩上的布匹也扔在了地上,问道。

    “干什么?你这个不孝的玩意儿,不听老子的话也就算了,还藏了私心!老子今天要替天行道,非把你沉塘不可!”说着,魏家安转身朝身后望去,二儿子魏永昭正拿着一根麻绳,眼睛充血的望着大哥魏永信,只等爸爸魏家安一声号令,就要带着三弟、四弟冲上来捆人。

    魏家安对四儿子魏永胜说:“胜儿,去,把大爷爷叫过来,让他作主,今天就把你大哥沉塘了,也让大家都瞧瞧,不孝的人是什么下场。”

    四弟魏永胜得令,一个箭步冲出了门前的晒场,头也不回的往大爷爷家跑去。大爷爷是魏家湾辈份最高的长辈,既是魏家的族长,也是魏家湾的村长,德高望重,说一不二。爸爸魏家安让四弟去叫大爷爷,看来是铁了心要把魏永信沉塘了。

    魏家安对身后的二儿子和三儿子说:“别愣着了,来,咱一起上,先把他捆起来!他藏了私心,要抢在你们几个弟弟前面成家单过,不管你们几兄弟死活了呢!还留着他干什么?”

    二弟魏永昭和三弟魏永凯,听爸爸这么说,眼睛里冒出的火就更旺了,好像他们的好日子,他们的老婆,生生被大哥魏永信拐走了一般。此时的大哥魏永信,俨然成了他们眼中的生死仇人。

    二弟魏永昭和三弟魏永凯冲上前来,和爸爸魏家安一道,当真就把大哥魏永信捆了起来。

    魏永信问道:“爸,你真要把我沉塘?”

    “那能有假?你爸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魏家安往烟锅里塞了一把烟丝,擦燃一根洋火,北风太大,火立马就熄灭了。魏家安试了几下,皆不成功,回身走回屋里,捡了根烧红的木棍走出来,点燃烟丝,深吸一口,望着四儿子魏永胜跑去的方向出神。

    “姆妈,爸要把我沉塘了,您不说句话吗?”魏永信向屋里喊道。魏永信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回家,竟是这般境遇。父亲的愤怒,兄弟的仇视,皆让他有一种隔世之感。此时,魏永信心中唯一的希望,便是给予他生命的母亲了。

    母亲牵着五弟魏永义的手走了出来。母亲神情平静,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母亲说:“永信,你爸说的——也没错,你就听他的吧。回来,好好帮家里干活,帮几个弟弟成家,也算是功德无量。”

    “妈,我没说不帮几个弟弟成家啊!我在外面赚钱不也一样吗?”魏永信问道。

    “你——还是听你爸的话,回来帮家里干活吧,你爸年纪大了,田里的活也干不动了,到了该是你撑起这个家的时候了。长兄为父,几个弟弟,你不帮忙拉扯,谁帮忙拉扯?再说了,你也还年轻,十年,顶多十二年,等几个弟弟都成家了,也不耽搁你传宗接代。”母亲脸上依然平静,继续说:“退一万步,你到时就算没娶到老婆,可你帮几个弟弟都成家了,让弟弟给你过继一个儿子,你不也算是有后了吗?”

    “爸,妈,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魏永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我们就是这么想的。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得顾着一家人呢,你说是吧?”母亲回答。

    这时,四弟魏永胜蹦蹦跳跳的往家这边回了,身后跟着位反剪着手,有些驼背的老人,——这位老人正是魏家大爷爷。四弟魏永胜似乎正期待看一场好戏,以至于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起来。

    魏永信看到,在大爷爷的身后,还有一些村民三三两两的跟了过来,应该是来看热闹的。

    看来,爸爸和全家人要把他沉塘的话,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早就谋划好了的。

    一家人陷入一片沉默,静静的盯着大爷爷的脚步往这边走。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天地仿佛凝固了一般。

    大爷爷走到晒场上,见魏永信被结结实实的捆着,喊了声:“永信。”

    魏永信没有回答,看着大爷爷的脸,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大爷爷扯住爸爸魏家安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问道:“你看今天这事闹的,你真忍心对自己亲儿子下手?”

    “我就是要亲手杀了这个不孝不义的东西!”魏家安恶狠狠的说:“您就别劝我了。族规上不是说,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族人有权除之吗?更何况我还是他老子,我要杀他,谁也管不着!”

    “你要杀他,别人当然管不着。不过,这几百年来,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真有老子杀儿子的?难道你铁了心要当这个恶人吗?”大爷爷正色的问。

    “大爷,您别劝我了,我是铁了心了,我自己的儿子,命是我给他的,今天,我就要收回来。”

    魏家安不为所动,倔强的走到魏永信身边,抓住魏永信的胳膊往离家不远的水塘走去。二弟魏永昭和三弟魏永凯抓住魏永信的另一条胳膊,推搡着大哥往前走。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纷纷在一旁劝解道:“不至于啊,可千万别做这种杀亲儿子的糊涂事啊。”

    “不就是一年多没回来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谁谁谁在外面呆了好几年才回来,不也过得好好的?”

    “算了吧,养这么大个儿子,不容易,怎么能说杀就杀呢?”

    “是啊,算了吧!算了吧!”

    “……”

    “魏家安,你就听劝吧,别闹笑话!”大爷爷见人们都这样说,遂抬高嗓门劝道。

    魏家安依旧不为所动。

    二十世纪的一十年代,在中国的这个普通的乡村,一出无比荒诞的剧情在这般沉闷的氛围中上演着。骨肉之间的谋杀,竟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的进行。尽管有人反对,但反对的声音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人们跟着魏家安一行人来到水塘边,有人不乐意了,说道:“不行啊!这样不行!你们把永信沉在这里,这水塘就废了,以后谁还敢来洗菜洗衣服?大家说是吧?”

    “对,对,不能沉在这里,这是村里的水塘,不是你们家的水塘!”有人附和道。

    “是啊,这是十几家人洗菜洗衣的池子。你们把永信往这里一沉,我们大家就要去更远的水塘洗菜洗衣服,这我们不能答应!”

    “……”

    人们纷纷表示反对。魏家安没有办法,只好拉着魏永信往更远的小溪走去。人们只好跟随着一起来到小溪边。

    魏家安对二儿子和三儿子说:“你们两个把他抓紧了,我去抱块石头来。”说完,跑到上游十几步的人们平时洗菜洗衣的堆砌着石头的码头边,摇松了一块砂石板,双手抓住,想把它搬过来,可实在太重,魏安家试了几次,石头都只是稍稍抬起一点,便又重重的落回到地上。

    魏家安想找块小一点的石头,狼狈的原地转了两圈,没有找到,便对两个儿子喊道:“把他押过来,就沉在这里算了!”

    魏家安的话又激起了大家的一致阻挠,大家拦住要把魏永信押到码头那边去的魏永昭和魏永凯,纷纷说道:“那不行,沉在那里,那以后谁还敢在那里洗菜洗衣服?绝对不行!”

    魏家安见状,也不好再坚持,只好往下游找了一路,在离码头几百步远的一棵柳树下,找到了一块石头,便冲两个儿子喊道:“押到这里来吧,就沉在这里!”

    魏家大爷赶紧走上前去,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但魏家安沉着个脸,油盐不进。大爷厉声吼道:“魏家安,我丑话说在前头,只要你把永信沉塘,我立马上县衙门告你去!你以为现在还是大清吗?现在是民国了!过去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魏家安回道:“管它大清还是民国,儿子都得听老子的吧?儿子不听老子的,老子就有权力杀他吧?”

    “你这是哪个戏文里看到的?老子杀儿子,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倒是教教我!”魏家大爷一把揪住魏家安的衣领,喝道。

    “算了吧!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至于弄出人命啊!”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

    “是啊,算了吧,算了吧!”人们齐声附合。

    就在这时,魏永信大吼一声,挣脱两个弟弟的手,迅雷不及掩耳的冲上不远处横在溪上的石板桥,回头喊道:“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从此,我跟你们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魏家安慌忙催促二儿子魏永昭和三儿子魏永凯道:“快,快去把他抓回来!”

    二儿子魏永昭和三儿子魏永凯抬脚就要去追大哥魏永信,被人们合力抓住,魏家大爷远远的吼道:“行了,老子活了一大把年纪,还从没见过你们这样没一点人味的兄弟!你们真要把自己亲哥哥害死才甘心吗?”

    魏永昭和魏永凯想要挣脱大家的手,继续追逐大哥魏永信,大家抓得更紧了,并冲魏永信喊道:“永信,快跑,以后别回来了!”

    魏永信差点被父母兄弟沉塘,心凉到了极点。他被捆住双手,站在桥头,给众人鞠了一躬,转身狂奔而去,一气跑了十几里地,才停下来。

    魏永信十七岁这年,父母和兄弟要将他沉塘的这场闹剧,尤如将魏家湾全村丢进了一泡臭气熏天的狗屎里,臭味延绵持续了几十年。此后的几十年里,每每有人提起魏家湾,别人都会说:噢,就是那个要把自己儿子沉塘的魏家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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