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五日后,济海城。
“可寻着二公子?”
城头上,数人一身轻便服饰,身边尽是全副装戴的军士,其中一身形高大威严之人厉声而道。
“回监军,二公子并未回营,末将正遣人四下找寻,是不是……”
那出声厉问之人正是济南监军秦阑,此刻身前正半跪着一人,瞧那身铠甲,胸背上衣甲皆是片片鳞铁裹织密布,衣甲上再覆披膊护于肩臂之上,腰间亦是密密鳞铁向下直至髖髀,墨色甲片尽皆玄铁1所铸,腰间蓝色束带自腹前兽首口中穿过,正是江宁式都尉铠,不同在于江宁军束带、纹边尽为红色,庐陵为蓝,其款式和工艺皆仿自碧翠海。
看那样子是秦监军交代下来的事没办妥当,此刻正跪地上嗫喏:“是不是请监军发一道寻人的军令?”
“军令?哈哈哈,你想要一道什么样的军令去寻?缉令吗?”
秦阑一听眼前之人如此话语,却是气的都笑出声来,心道这样的蠢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禁又反问他,只是这问声却一句高过一句,最后一句俨然已是盛怒之下的喝问。
“去去去,还愣着干什么,速速去找。”
一旁一位更年长之人见那都尉吓的头都不敢抬了,也是暗道脓包,心知这蠢东西再跪这,秦阑怕是要动手的心都有了,忙上前把人打发了。
“监军也不用如此焦急,小猛只是生性冲动了些,怕是不明我等好意,此次虽是负气而去,这眼下继海城外大军重重,他一无军令,二无通文,当行不远。”
这人正是济海郡守启厘,也是启猛的族叔。
“鬼将入境,岂同儿戏。若是二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像向君侯交代。”
秦阑自是受人所托,要护启猛周全,这才将他从城外军营中召回。本指望趁鬼将未到之际将他送回庐阳去,谁知这启猛连人都没见着,只听说是要送他回庐阳,便千万个不愿,一怒之下抢了马匹就出跑,所幸通文还没下,想来他也跑不出济海境。可前方钟璩军报即日便要回返济海,鬼将亦紧随其后,这样一来整个济海郡离了济海城就再无安然之地,这叫他秦阑如何不急。
此时,听启厘这一说,也明白启猛应还未离开济海城左近,没有军令与通文他是绝难离得了此刻的济海城。
“监军且宽心,小猛既离不得济海,我们只需将他全营召回城中便是了,他无处可去终归是要回来城中,那时我亲去说他。这孩子虽任性,但多少得卖我这老脸吧。宽心,宽心。”
启厘倒是不太在意,在他看来启猛不过是少年心性,一时逆反,等这热度过去了,终会发现除了回城来见自己与秦阑,也别无去处。
启厘其实还有一点私心,如今他在这济海郡经营多年,眼看着济海日益繁华,自己这济海太守权力、财富日盛,余生的富贵,子孙后代的富贵都着落在这济海了,若在此时失了济海,他心中是一千个不舍、一万个不愿。
因此启猛若是回的晚了,亡者大军围了城了,他便也回不去庐阳,那时,自己这济海存亡就关系到启猛的生死,料那对弟弟溺爱无限的福陵侯也不会坐视济海灭亡,必要倾力来救,这样他济海或可有一线生机。
“但愿能如太守所言,只是时间紧迫,若待鬼将前来,这济海便是孤城一座,我秦阑既随军前来,自是做好了万全打算,可二公子若是被困于此,那秦阑便是有负君侯所托!”
秦阑被阳庆提拔做了济南监军,自是其身体力行,奉职于公得大王赏识,但更重要的是得启舒力荐。如今鬼将现身济海,秦阑随济南军退守济海城,本就抱了必死之志,誓要为庐陵争取多一分时间。
可启猛不同,他是恩人最疼爱的胞弟,临来济海前启舒多次相托,请他代为照看,秦阑自然要尽全力不负启舒之托。只是秦阑一早就听闻启猛自幼便任性冲动,可没想到会如此任性,此刻只后悔当时没能拉上启厘同去营中把启猛押回来,也省的他身陷险境。
那边启厘却是另有一番思忖,巴不得启猛被困在这济海城。
“禀监军、太守,边境来报,江宁镇南将军亲率十万陆口军而来,前锋已经入境,江陵方向也有数万军自芷沧江顺流而下。大将军有令,请二位不可忽视了城中存粮,更不可置北上流民于不顾,可开济海仓饷民,若尚有短缺,即刻起征调济州全境私粮,敢有抗征者,尽数抄没。”
此时,一名信令军士疾驰而至,钟璩人还未至济海城,但军令却接二连三传来。
“嘿嘿,我们这位大将军可真是豪阔,开放自己粮仓喂养贱民,却要征济海私粮来供他大军。”
对于钟璩这道命令启厘心中很是不快,征私粮,说白了就是征他们这些豪族、富商的粮,却是为了填补救济那些贱民的缺失。可启厘也就只能说说了,钟璩的命令他是不敢违抗的,若不是因着启舒这层关系,他连发发牢骚的胆子只怕也欠奉。
“大将军有令,秦阑便不再叨扰太守,这便去安排各仓放粮,也请太守赶紧将此令通传下去,免得一会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告辞。”
秦阑其实并不喜欢这启厘,太市侩,太自私,国难当前,他只想得到他自己那点私利,若不是看在他是启舒族叔的份上,秦阑才不愿与他多啰嗦。此刻,正好借着钟璩军令之事,撇开这启厘。
“日落之前可入城,大军入城后先行休整,派人去接收各军,济州之军今起尽奉我令;即刻起,加派斥候探查鬼军行踪,各处引火柴堆皆要遣人看守。钟羽、王季威与诸将随我入城。”
已可遥遥望见济海城头,这一路去时只用了两日,回时鬼将也不曾追击,钟璩大军一路回,一路派人沿途驱赶众民向北撤逃,却是走了近五日光景。
后方斥候回报的消息来看,鬼军前进很慢,不断袭扰沿途郡民,其规模却并未有太大变化,从两日前起似一直维持在两万上下,只是鲛人却少了一大半。
这些日子,众将也汇总了各自对鬼将的所知,更多是从王季威、钟羽处得来,钟羽所知还是全拜旧友车蹇席间谈及,最终众人得出一条重要结论——召古纪褚回国。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在得到钟璩消息的第一时间,福陵侯启舒就极力请求庐陵王阳庆从龙炎关召回古纪褚,此刻这位联军第一都尉应已在回庐陵路上。
这一夜,济海城内前所未有的宁静,大多民众早已向北逃窜,留下的要么是走不了的,像钟璩这样的军人;要么是难舍富贵的,像启厘这样贪婪的豪族。
深夜中的济海城,灯火未熄,却又显得幽静而诡异。只是在这份静寂之下恐惧、急切、焦虑和不安的情绪在各人心中翻腾不息,所有人却都紧闭门户,静待暴风雨来临。
寅时,济海城南面的天空亮起第一道光焰,钟璩知道那是火光,是三十里外第一道火墙。“终于来了”,钟璩默默闭上了双眼,心中却更显平静。
从第一道火光亮起,济海城的宁静也随之打破,大队大队兵士登上城墙,无数的箭矢、大大小小的石块以及盛满火油的容器都被一一搬了上去,墙脚下更是堆满了火石,刀戟,巨大的抛石机也在不远处被组装起来。
一场大战即将来临,济海城倾尽所有只为了眼前一战。
济海城南面的天空越来越亮,焰火将夜空烧的通红。
钟璩知道,那是先后三道火墙都被点燃了,鬼将与他的大军离城已不足二十里。
及至清晨第一缕霞光自远处天边升起,地平线上依稀出现了黑影,稀稀疏疏的黑影在火光与霞光下若隐若现。
随着时间流逝,黑影渐行渐多,且愈加清晰,不多时映入眼帘的已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只一柱香的功夫,鬼将与他亡者大军便已进入了所有人视线。
火墙果然拦不住它们,很多人影身上此刻还燃着火焰,那吞吐的火蛇妖艳的如血般凄厉,只是那火红的烈焰却渐渐转为碧绿。
星星点点幽绿火苗在亡者中渐渐化做了一片绿色火海,尚未大亮的天空亦被这诡异火焰映照的森然而诡异,直看得城头众人头皮发麻。
随着天空逐渐放亮,那片森然的绿色亦渐渐褪去、熄灭,可那场面却令所有人终生难忘。
钟璩站在城头上看着这支如期而至的大军,心中却疑惑起来。
从济海城下的流民规模来看,这一路受到鬼军残害的百姓至少在十万之众,可亡者的规模仍只保持在两三万,且现在看来鲛人数量极少,仅有两三千之数,其它那以万计的鲛人都去哪了?
鬼将兵锋直指济海城,可一路行来却是慢慢悠悠,按说这些怪物不知痛楚疲累,全速追赶之下几百里路程怕是两日都不用,可现在却足足走了有五日之多,济南军回撤间还有余暇去驱退沿途百姓,这又是何故?
更奇怪的是,昨日居然收到碧翠海季家来信,竟是转达海族信息,海族在鬼将与鲛人疯狂猛攻下伤亡惨重,不得不全线向离岛东面撤退。不过海族的付出也不是没有收获,意图穿越海峡的莽人船队几乎全灭。由于鬼将现世,季家建议庐陵立刻发全境之兵固守济海一线,同时向左邻的江宁、彭东请援,如有必要亦可向联军请援,碧翠海也会援助海族,尽快恢复对峡口的封锁。
为何这有关海族的消息是跨越茫茫涨海千里迢迢的自江宁西面碧翠海而来?这让钟璩有些难以理解。
还有,海族既已伤元气,季家为何又急于让他们重新出海封锁峡口?
亡者兵临城下,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稳住济海防线,至于海口港,现在的意义已经不大,段寅已奉命前往海口港,此刻应离海口不远了,大可趁亡者远去后自海口登陆,从背后夹击,将鬼军死死拖在济海城下,至于济海峡,便是有鲛人继续东来此刻显然也无需顾及,更无暇顾及,可季家为何要急于重封峡口?
海口港!海峡!
忽然,济海、海口港、济海峡在钟璩的脑中连成一片,此时山东外族与亚兰之间这条通道上仅有流波水军这一道屏障,倘流波水军上了岸又或被困在海口,这时再有一队莽人前来,只要过了峡口,这涨海上似再没有什么力量能阻得住它们登上亚兰,而眼下济南军与庐南军全都在向济海集中,上了岸的莽人大军将是亚兰噩梦。
联想到早先常鞠的战报,最早是在海峡靠西遭遇伏击,常鞠所见那疑似庇族人的身影无疑便是面前这鬼将,算算时日,正是海族撤退之后。
这一下钟璩终于明白为什么海族的消息是从碧翠海传来了,数万鲛人绕过离岛先行封锁了海峡,在东面作战的海族遭遇了莽人、鲛人与鬼将两面夹击,可恨的是,海族所有消息都被潜伏在这的鲛人给截断了,若不是常鞠冒险出海,怕是直到海口港失陷济南军都还被蒙在鼓里。
如今看来那些离去的鲛人定是回了海口港,只怕亡者也分军去了海口港,为的便是在海口死死拖住流波水军,难怪此处规模如此之小,它们一路缓进,并非真是为了进攻济海城。
似乎是为了证实钟璩的猜测,亡者们在济海数里之外便停住了脚步。众人虽是纳闷,却也为它们此举暗暗庆幸,唯有钟璩却是心生寒意。
如此看来,鬼将的真实目的并非济海,而是海族与海峡通道。先是遣鲛人绕过离岛封锁前线战事消息,直至将海族逼退,再是鬼将突袭海口港,然后做出一副直奔济海而来的架势,为的就是将济南军全数吸引至济海城来。此时,济海峡已是畅通无阻,敌人只要配合海口港的鲛人突破流波水军对海口港的封锁,不,它们甚至不需要通过海口港,此刻海口港的鲛人和亡者恐怕也只是诱饵,济南军与庐南军已全数离开防区,现下整个庐陵南岸都已空虚,水军又尽数被吸引至海口港,那些莽人只要越过海口港,从西面任一处都能踏上亚兰。这才是敌人今次前来的真实目的,如所料不差,此时一支规模空前的莽人船队已在海上了。
一念及此,钟璩只感如坠冰窟。
庇族,这让全亚兰恐惧、畏缩的敌人,非但没有销声匿迹,如今更是真真实实的出现在眼前,可世人对他们却所知甚少,南面因有海族、楼船、海峡的存在,千百年来亚兰都将精力集中在了龙炎关,没想到,今日庇族却以这样的方式撕开了亚兰南面防线。
注:1玄铁:是指一种防锈工艺,打制好的铁器经过高温或酸液熬煮使之表面生成一层黑色包裹色,能有效防止铁器锈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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