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申无病之后,郑明仁背着手在中庭的回廊间缓缓踱着四方步,周围的河海卫们都知道自家卫尉的习惯,气息内敛,生怕惊扰到他。
车必行和几名郑明仁的近卫站在远处,小声的交谈着。因为郑明仁很注重对基层的把控,很多百骑领都是近卫出身,所以车必行与这几个人还算熟悉,又都是武人,谈起话来比较直接:
“卫尉大人得了这武功心得和破境之法,固然会使我河海卫实力大增,怕只会更让那位忌惮。”说这话的同时,车必行还小心的指了指头顶的天空。
一名亲卫听了,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有些气恼的说道:“那位也是的,当初要不是我们河海卫,他哪里会坐得安稳?如今见我河海卫势大,又整了个御林监出来,连累我们的名声也臭了。”
另一名亲卫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这几年御林监大肆网罗高手,很多我们原来通缉的邪道巨擎都摇身一变,披上了那身虎皮,处处和我们做对,卫尉大人这也是逼不得已。”
又一名亲卫抱怨道:“那些个文人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卫尉大人只不过是最近没能抗住那位的压力,几件案子牵连得广了一些,就口诛笔伐的,完全不记得以前是怎么帮他们的了。”
衣着上明显是亲卫小头目的那位接口感叹道:“哎……都是御林监那些没卵子的家伙给害的!卫尉大人也是不想他借机坐大,才违心如此行事的。”最后话头一转,问车必行道:“我说老车,你与那仙师最熟,觉得这事儿有戏没?”
车必行闻言,摇头苦笑道:“我哪里和他熟呀,躲还来不及呢!要不怎么着也要在卫尉大人面前将这事儿揽下来,既能帮到大人,位置又能提上一提,何乐而不为?”
那小头目自是不肯就此放过他,继续追问道:“那总要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我们的消息还不都是从你这里传过来的?”
车必行见他这样子,就知道自己要是不说出点儿什么来,指不定这家伙会在卫尉面前给自己怎么上眼药呢!斟酌了一番后说道:“只能说行事与一般仙师不同,好读书、喜美食、爱财货……也没什么架子,就算是对待商贾、护卫之流都是和和气气的……”
替自家大人担心的小头目,有些无礼地摇手打断了车必行,略显不耐地说道:“这些我们都知道,就没点儿其它的吗?诸如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又为什么会帮钱多多和他的护卫提升境界?不要告诉我你离开亲卫队才没几年,这些就都忘了!还是说你怕那仙师怪罪?原来在你的心目中……”
下面的话是绝对不能让他说出口的,车必行急忙出言打断了他:“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对卫尉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对方可是仙师,我怎么派人查探?倒是你们,钱家应该有探子吧,就没有一点儿消息传来?”
小头目也没怪车必行把自己等人也牵扯进来,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的说道:“只说那破境之法必须要仙师亲自施为才行,过程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破境之时,为了保证效果,申无病用了类似催眠的手法,这些人就有如是做了一场梦一般,最多是记着一点印象深刻的场景,对手法、话术等完全没什么印象。
这时,郑明仁走了过来,几个人都闭上了嘴巴,站得笔挺,目光中略带崇敬的看着他。
“必行,再将你与那仙师见面之时的事情细细讲一遍。”
在下属的面前,郑明仁的声音变得富有磁性,眼睛也不再是眯成一条缝,明亮的眼神中满满的鼓励、拜托之意,车必行见了,急忙上前一步,将当日在翠屏山发生的一切又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就是说很可能是来自中梁山深处,已经超出河海卫的查探范围了。”
中梁山脉自西向东绵延近万里,南北向也有近千里宽,重峦叠嶂,势极雄伟,内里河流深切,沟壑纵横,洞窟密布,自古就有“仙家之地、妖灵之所”的说法,河海卫就算势力再大,也辐射不到那里。
“你是说本来要查验丁簿之时,钱多多便出面阻止,然后就是清晏司仙师到场,之后又一直有钱家护卫,所以从未见过最初的丁簿?”
“正是,卫尉大人。”
郑明仁想了想,又问自己的亲卫:“钱家有什么消息传来?”
“也说不记得这仙师原来有丁簿。”
不只是车必行不记得申无病套用丁簿一事,就连钱家也是一般,事实上经过映日归乡、申姓老猎户入司社之位、铜卫铁捕将当初套用丁簿的人及户簿之类的全部清除等一连串事件后,所有与映日相关的事情,在凡俗之间就已经没有了记忆和记录。
“那在山宁县换丁簿之前,用的就应该是清晏司为仙师们准备的那种丁簿。据闻仙师们极重缘法,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翠屏山,又自承是山水镇人氏,新制丁簿的相关事项必有因由,仔细查查看,近二十年里,可有什么武巅或是绝顶武人在山水镇附近游历,尤其是其中所提及的被收养之时。”
“是,卫尉大人!”
……
从河海卫出来的申无病,缓步走在大街上,看着周围忙碌的人群,又想起了县中和山水镇那繁荣的夜景,心中不禁对郑明仁的话信了几分。
至少在他这段时间的见闻中,虽然街上总能见到一些武人比斗,但彼此之间都较为克制,也很少会波及周围的平民,真要是血气上头,也会相约山野之间决一死斗。如果十多年前真如郑明仁所说的一般,那河海卫从目前来看,功还是大于过的。
至于在博文馆中听到的那些书生之言,很多确实是牢骚之语,而且怡穆先生也从不提与郑明仁之间的旧事,对河海卫的行事也不做任何评价,只是安心做学问。
同时在他看来,那些步入官场的,就如同拿起刀剑的武人一般,要对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做好思想准备,而且他也不认为在这种帝制的国度中,会有多少道德完人的官吏,细究起来,都或多或少有该杀的理由,只是动辄牵连全族的律法过于残酷,而且河海卫的手段也有碍公平公正的法治精神。
但他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将武功心得和破境之法交给郑明仁,在看过自己短短一生之后,他就很注意不要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这种事情,还是身在其中的普通人更有发言权。
心中想着,他便四下打量,看看能不能简单做个调查,顺便找个地方把百川行囊里的东西查看一番,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敢保证那郑明仁就没在里面留下什么手段,还是小心些好。
四海商号分号!
正好,这里的掌柜的已经有些年纪,十多年前的事情应该是亲身经历过;是一个分号的掌柜,善于交际是必备技能,接触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知道得更多一些;又认识自己,当不会虚言诓骗。
想着便抬步走了进去。
“申公子。”
那掌柜的估计是早早的注意到了自己,刚一进铺,就已经到了身前施礼。
“钱掌柜,叨扰了,可有静室?”
这掌柜的也是家生子,因善于经营而被赐以钱姓。
“自然是有的,申公子请!”
钱掌柜也不多问,直接引申无病向后院走去。
既然来了,就顺便关心一下钱多多的生意情况,所以申无病借机问道:“这次左家之事,钱掌柜得以大展身手了?”
钱掌柜含蓄的笑了笑,说道:“只是顺手收了些匠人和矿产,公子最近在整合资源,郡内各分号以稳定为主,倒是辜负了申公子争取来的大好机会。”
看来钱多多为了给自己买那些黑科技,确实是有些伤筋动骨了,否则就算是为了钻石生意,也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的,申无病微微点了点头,想着怎么再弥补他一番。
说话间已经到了后院正房,钱掌柜将周围几个房间的下人们全部打发走,自己也准备出去,不想申无病叫住了他:“钱掌柜对河海卫怎么看?”
钱掌柜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小心翼翼的回答道:“虽然铺中也有武人,但毕竟是商号,而且钱家自有规矩,经商、行商之时多以交际为主,与河海卫打交道的时候很少,都是道听途说之言,怕是会误导申公子。”
“无坊,我就是想听听这些道听途说,钱掌柜就从十多年前当朝皇帝登基时说起吧!”
钱掌柜便不再推辞,在申无病的示意下,端坐于椅上,将近二十年间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娓娓道来。
也确实如郑明仁所说的一样,当年盗匪横行,不只是行商之时要多备人手,在县中经营之时,也要四下里打点,生意难做,商品价格自然也就有些虚高,且利润微薄。当今皇帝登基后,重用河海卫,十多年下来,世道太平了许多,除了强人和走镖的,绝大多数人还是很满意现在的环境的。
“那物价也应该很平稳喽!”
“那倒是没有,以前用于四下打点强人的,如今大部分都孝敬河海卫了,对于我们大商号而言要简便许多,只要按时派人交到河海卫即可,只是一些小商户就有些难以为继,所以时有怨言。”
钱掌柜和他家公子一样,即使是既得利益者,在申无病而前也说得很坦荡。
申无病点了点头,就是说河海卫变成最大的强人组织了,还是朝廷认可的!而价格既然升上去了,商人们为了多赚些利润,也不会再主动降价,也不能说对或者是错,只是苦了普通民众,生活安定的代价就是生活品质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
想了想,接着问道:“武人还好说,似乎在文人之中,河海卫的名声更不佳,这是为什么?”
钱掌柜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种观点:“现在但凡大一点儿的家族,门中子弟都会依才具不同修文习武,河海卫偶尔会以武事归其所管为由,行牵连之事,所以文林之中才会颇有微词。”
“看样子,钱掌柜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意环境了。”
钱掌柜并不知道申无病为什么会对河海卫的风评这么感兴趣,犹豫了一下,才有些不确定的回答道:“有规矩自然是要比没规矩好一些。”
申无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大概情况已经知道了,没有必要再让钱掌柜为难。
送走钱掌柜之后,申无病拿出百川行囊,先由理性潜意识将外面的画面和仓侯文字记录好,这才打开;也许是因为军用之故,所以打开方法很方便,只要在囊口的绳结处一拉就可以,和打开普通行囊差不多。
从袋口向里面望去,有如从天窗俯瞰仓库一般,内里密密麻麻的摆满了物品和书籍,书脊向上,整理得很整齐,并分门别类的用箱子装好,上面还贴有简介和标识,总之是细节做得很到位,不愧是文人出身的河海卫总骑卫尉。
用灵觉探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危险,这才将里面的东西收入到了心安之地中。
除了一些本来就有的黑科技——这些东西在理性验证过与自己原来的没什么差异后,就留给钱多多吧,就算他不卖出去应急,也可以用来充充场面,自己每样有一个就够了。
知性意识和感性表意识互换,由知性意识利用时间差,在心安之地里先将所有的书籍飞快的通读一遍,在理性潜意识中建立一个框架;两个意识再次互换,由感性表意识在心安之地里细细研读、感悟,最后转化为自己的东西。
时间飞逝,很快就临近赴宴的时间了,申无病起身与钱掌柜告辞,并让他把那些黑科技转交给钱多多,吓得钱掌柜差点儿跪地相求,他以为申无病是要断了与自家公子的联系,直到申无病约定了去钱家的时间后,才如释重负。
……
苍秀城,苍秀郡治所,安王府。
有武有仙的世界,立于俗世权利巅峰的皇室,自然是不会缺少长生久视之法的,百年寿元便成了一种常态。再加上国运绵长,霄国的王爷很多,连皇室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封了多少王爷,用多如狗、满地走来形容可能是有些过了,但用不胜枚举来表述就非常贴切。
安王是霄国第一批实封亲王,祖上是开国皇帝的第七子。
看着排名好似靠后,可在霄国初立之时,除了战死疆场、因伤而废的外,他是幸存皇子中年纪最长、威望最高的,又是嫡出,所以自然是受封为太子。
本以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可惜的是,他没能活过自己的老爹。
因为他的老爹除了勤政之外,就只操心两件事——调理身子和宠幸后妃。
结果是生生活到一百三十多岁才驾鹤西去,期间还不断添丁进口,光是皇子就添了二十几位……也不愧是开国皇帝,为了防止自己的后代上演夺嫡大戏,直接公布了皇位继续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虽然这继承法在经过了几任或短命无嗣、或荒淫无度、或痴于武学、或迷于修仙的皇帝后,现在已经是形同虚设,但在当时那个年代却是圣命不可违,命薄的安王祖上因此输给了同样是嫡出的亲弟弟,还因为生前威望太高,后代受封于这个在当时几乎是流放之地的苍秀郡。
为了不引起皇位上那位的猜忌,初代安王每日里醉生梦死,走马章台,纵情声色,几乎是岁岁添丁。行事上也算是“张驰有度”,会跟其它王爷一样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同时也会虚情假意、做做面子功夫。
而后代们也是各有特点,有喜欢吟诗作画,寄情山水的;有喜欢奇技淫巧,打铁雕木的;有喜欢舞枪弄棒,好勇斗狠的;有喜欢锱铢必较,行商经营的;当然也有天天打坐静修,妄入仙路的……可以说是从老子到儿子,一个个的都是不务正业,府内事务都扔给了皇帝派来的长史、典簿打理。
后来皇家施行推恩之法,除了接任王位的嫡长子外,其它的都封为郡王,为了防止在一郡之地坐大,封地散布在其它各郡的府县内,当时还被戏称为“书画郡王”、“木雕郡王”、“商贾郡王”……他们也欣然接受,甚至还主动大肆宣扬。
如此数十年之后,安王一脉已经淡出政坛,就连原来在暗地里替他们祖上可惜的人,也都改换门庭,皇位上的那位这才渐渐不再关注他们。
此时安王府的一间密室之内,几道身影坐于案后。
“左家之事对生意的影响不大,主要还是在制器方面,河海卫出动前毫无征兆,虽然借武林和商贾中的势力收拢了一些匠人,但其中没有会做星月剑的;另外,带着苏家家主佩剑的左宗海二儿子还没找到。”
“内线传来消息,这次的事件是与那名新入清晏司的仙师有关,左家又行事僭越,才有此祸。据推断,也应该是此人在翠屏山独自灭了披黄山人,这个消息要不要散出去?”
“不用刻意散播,总会有人查出来的,先试试看能不能为我所用。还有,左家之事后,郡内世家必是人人自危,看能不能再拉拢一批。注意些,郑明仁来了,莫要被他察觉……”
在摇曳的烛火照射下,几人映在墙壁上的身影变幻不定,诡谲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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