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毛峰被废,刚刚被提为主事的二掌柜,正翘着二郎腿儿,坐在那里品茶,耳中就听到一道声音:“左家家主何在?”
声音醇厚,不温不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似乎说话之人久居高位。
善于察言观色的二掌柜急忙起身,准备看看是哪位贵客临门,就听到外面一阵乱糟糟,哗啦、砰砰的声音响成一片,似乎是有人打碎了东西,脸现怒色,冲着外面喝道:“何人……”
结果一人急冲冲的破门而入,差点儿撞入二掌柜的怀中,口中慌慌张张地喊着:“二掌柜,有人来踢馆。”
二掌柜,二掌柜,你才二!我们这里是商铺,又不是武馆,踢的哪门子馆?
心中想着,表面上拿出掌柜的风范,整了整衣衫,不乏威严的说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左家御下无法,自己下去领罚。”
心中还不忘给自己点赞!这威仪、这手腕、这……刚想到这里,就见来人根本没有去领罚,而是拉着他的衣袖,嘴上颠三倒四的说着:“就是,就是外面……有人在门前摆了张桌子……不是,是个武人……不是,那人要见大公子……不是,那人拔剑了……不是,是星月剑……”
只是个脑子活络、手脚勤快的伙计,没见过什么武林中事,左家又威名远播,没什么人敢在附近闹事,如今骤然亲见,想起武林中血雨腥风的传言,一时慌张也是情有可原。
二掌柜听得头大如斗,一巴掌轮了过去,打得那人原地转了两个圈,拎着他的衣领怒声问道:“给我说清楚。”
那人一下子就被扇蒙了,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组织了一下语言,飞快的说道:“外面有一个武人当街而坐,说是要见大公子,拿着星月剑,还……还出剑伤人了。”这次说得很流畅,但声音颤抖,神情恐慌。
但也足够二掌柜听明白了,一把丢开他,急冲冲的向外走去,一时没注意脚下高高的门槛,噗通一声趴在地上,也不顾形象和横流的鼻血,仰起头就对外面呆立着的几名下人喊道:“快,快去请大公子!”
一名下人领命而去,撑起身的二掌柜想了一想,又喊道:“还有二公子,对了,还有老夫人。”
如今谁来都行,反正自己是扛不住这事儿的,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莽夫。
……
大街之上,申无病还是旁若无人的坐在那里,时不时的仰脖灌下一口酒,浓烈的酒水自唇角滑落,再洒在胸前的衣襟上,神情豪迈,心中暗爽,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并不知道,坐在身后二楼上的苏迢正双拳紧握,死死地压在自己的大腿上,如今在他心底涌现出的,是对文林前辈们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敬佩之意——莽夫二字实在是太精辟、总结得太到位了!
“哪里来的狂徒,居然敢小瞧我山宁县武林……”
“呛啷!”
又是一道剑鸣,剑光再次一闪而逝,摆在身前的星月剑依然故我,似乎从未动过。
身后的茶楼中,一道身影正维持着一手拍案、臀部离椅、准备起身的姿势僵在那里,手离桌案仅仅一丝,臀部刚刚离椅仅只一毫,却不敢再动哪怕是一丝一毫。
肌肤之上遍布寒意,汗毛如针,根部如丘,斗大的汗珠沿着额间滑落;喉头颤抖,一点肉眼难觅的血迹出现在那里,却仅仅是突破护体气劲,破肤即止,可其中蕴藏的剑意却斩碎了此人的武胆。
坐在他对面的人也是满面骇然,一动也不敢动。刚刚的剑气虽然未曾伤他分毫,但森寒的剑气却仿佛在脖颈之间萦绕,久久不去。同桌的另外两人也不敢乱动,眼珠乱转,互相看了看,喉间慢慢做着吞咽的动作,只觉得口干舌燥,心中暗自庆幸。
刚刚未曾离去的武林中人,看着端坐如初、仿佛未曾动过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
而苏迢也是目瞪口呆,眼前一片小星星。
“这位英雄,请到铺中稍坐,大公子马上就到!”
二掌柜鼻前红肿,嘴上漏风,衣襟沿血,声音颤抖,但仍是礼数十足。
能成为分号二掌柜,总是有些本事的,渡过最初的慌乱后,自然做出了当前最正确的选择——同样是上门闹事,关起门来和光天化日下,完全是不同的两个概念。
“不用了,这里亮堂。”
申无病淡淡的应了一句,说完又灌了一口酒。
“英雄欲寻大公子,为何不去左宅?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无论是寻仇还是谈事,都不是适当之所。”
二掌柜仗着胆子,长袍遮住颤抖的双腿,抱着的双拳中,指甲死死掐进肉中,强迫自己说出这番话来!有毛峰前车之鉴,怎么着也不能坠了左家的名头。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远处的吃瓜百姓暗暗点头,窃窃私语,暗中对申无病指指点点。
申无病也没想到这掌柜如此的牙尖嘴利,但斗起嘴了,除了小姐姐,从上辈子开始他就没怕过谁,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说道:“对呀,我就是来做生意的。”
二掌柜差点儿没被噎到,愣了一下,心情渐稳,面上隐现喜色,说起做生意,那就是自己的强项了,既然你主动提出,就莫怪我胜之不武了!
“鄙人虽是不才,但也蒙大公子看重,掌管本县分号,不知英雄要谈什么生意。”
申无病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另辟蹊径,一脸古怪的反问道:“你都自承不才了,我要是和你谈,不就代表我和那什么大公子一般没眼光吗?”
远处传来低低的哄笑声,掌柜的差点儿没气得背过气去,那是歉词,歉词你不懂吗?果然是个莽夫!
“英雄可先说明来意,鄙人也可早做准备。”
其实掌柜的出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申无病的身份,如今故做不知,一是为了小命儿着想,面前这个可是废了秀公子的人,要是惹恼了他……另一个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毛峰当初一般,等个高的来顶在前面。
“这样呀!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看来那个大公子还是有些眼光的,那就先把铺中钱货清点一遍吧,一会儿没准儿用得上。”
申无病如同使唤下人一般说道。
……
离开河海卫的左宗海,只觉得右眼眼皮就像卧不住的兔子似的跳得厉害,面上神情阴晴不定。
刚刚书启师爷的解释自然是不能相信,如果说车必行不敢对付怡穆先生也许是真的,但是只是个八杆子打不着的馆中弟子就另当别论了。莫说不是他亲传弟子了,就算是,都可能栽赃陷害、想方设法钉死,为自家卫尉出口恶气。
这明显就是推脱之言
可在霄国内,能让河海卫忌惮的势力本就不多,如果那申无病真的来自一个河海卫都得罪不起的地方,灭左家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自己根本就没机会在这里胡思乱想。
那么他就只是车必行得罪不起的,或是握有车必行什么把柄,这么想来,这次事件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看自己如何好好利用了。想到这里,心中稍定,揉了揉右眼,正待吩咐身边的护卫,就见远处一人飞掠而来。
身边的护卫移步将他护在中间,但很快看清了来人的衣着,低声喝道:“什么事!不要冲撞到大公子!”
来人远远止住身形,抱拳禀报:“大公子,那伤了秀公子的武人,此时正堵在商铺门前。”
左宗海眉间一耸,真以为车必行怕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急急的问道:“除了找我,你们有没有去请老夫人?”
“当然有,二掌柜还让人去找二公子了。”
左宗海心中大骂,怎么手下的人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这就是家主之位不明惹的祸!平日里无事时还好,一有紧急事情,下边的人就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找谁。
心中想着,身法不停,飞纵而起,急掠而去,手下护卫急忙跟上。
远处站在高墙上的河海卫注意到了这个场景,刚刚的小校急忙跑进卫里,向车必行禀报。
……
群峰分号商铺前,申无病依然端坐如故,二掌柜抖如筛糠,不是吓的,是气的!周围人群渐多,还有很多是身着儒衫的书生,就连几位馆中的夫子都与苏迢同桌而坐——是本就在附近,被热闹吸引过来的。
就在此时,一侧的街面上,人群分开,左宗海在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大公子……”
二掌柜急忙跑过去,差点儿哭着扑到左宗海的怀里——这小子太气人了!
还没等他述苦,跟在左宗海身边的护卫就将他拦下,左宗海眼中的怒意杀气让他从内到外凉了个通透,后面的话直接冻在了肚子里,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先退下吧!”
左宗海淡淡的说了一声,声音冷淡,眼神漠然。
二掌柜只觉得心中委屈,刚刚自己并未逃避,而是迎难而上,倍受屈辱都没有失去礼数,没给那莽夫动手的借口,自觉并未坠了左家的名头,到头来连一句“你辛苦了”都没换来!一时悲从心头起,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急忙以袖掩面,跑进商铺里去。
“看这架势必是左家家主了!”
申无病看了一眼左宗海,不咸不淡的说道。
“左家左宗海,这位一定是有‘笑傲山水’美誉的申公子了。”
因申无病端坐如故,所以左宗海也未施礼,口中虽然说着美誉,但语气也如申无病一般平淡如水。
“答非所问,我是问你是不是左家家主。”
申无病又开始气人了!
虽然是被揭了短处,但左宗海还是面色不变,有些傲然地说道:“左家之事,宗海自问还是可以拿得了主意的。”
申无病自然不能容他这般轻易过关,继续刺激道:“类似的话刚刚那位掌柜也说过,说山宁县中的事,他都可以拿得了主意,结果我说了,他又说要等什么大公子来做主。你们左家人是不是都似这般自我感觉良好呀!不要一会儿你又来一句请谁谁谁做主,那我不是又要浪费一遍感情?再这样,我可要收钱了!”
左宗海见惯风流,也是心机深沉之辈,面色仍是不变,语气依然平淡:“申公子何妨说来听听?若是我还需请他人来做主,到时申公子说个价钱吧!”言辞间充满了对自己和左家实力的自信。
“果然有几分家主气度,那我就说说。”
申无病适可而止,没有抓住这一件事不放,那就显得有些胡搅蛮缠了!
在周围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终于第一次道出了此番行事的目的:“近日武林传闻,说左家遗失了星月剑,又说左老夫人得了心病,四处求心药,所以我来看看,有没有生意好谈。”
说着,还点了点桌上的星月剑。
左宗海遇到了刚刚车必行面临的同样问题——对方耍赖皮!
这就好比是大家在玩牌,本来默认的规则是你叫注,我跟注,轮番叫牌,互相试探,了不起加注,再凶一点儿直接梭了。你有翻桌子的本事和气魄,早干嘛去了?要是你一上来就翻桌子,自然也有对付的办法。可问题是这边儿刚刚费了点儿脑子,想好了怎么迷惑、怎么偷鸡、怎么收网……这时候你才翻桌子?
不过他可不是车必行,所以面上诧异之色一闪,略带讥讽的说道:“申公子都说是传闻了,又怎会如此孟浪行事。”
申无病虽然没有走一步算十步的本事,但来之前也料到了左家可能不会简单承认,便指着桌上的星月剑问道:“这么说这不是左家遗失的了?”
左宗海装模作样的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说道:“这自然是左家遗失的星月剑,但左家自有办法收回,又怎会将这等羞事公之于众?而且老夫人也是身康体健,哪里来的心病一说?宗海也很想知道传闻是何人传出,竟敢拿老夫人的身体开玩笑,真当我左家的刀锋不利吗?”
申无病正待再说,就听到人群中传出一声怒喝:“滚开!”
申无病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可左宗海却自现身后第一次色变,只见另一侧的人群被粗暴的分开,一个人影脚下踉跄的走了出来,一身的酒气,满面潮红,眼中布满血丝,指着左宗海怒斥道:“那个拿母亲大人身体开玩笑的人不就是你吗?”
申无病不认识来人,但看两人的神情,心中暗爽——猪队友登场!
左宗海面色铁青,也不用传音了,直接喝道:“二公子喝醉了,扶他进去休息。”
左宗涛也是先天境,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护卫们也不好下重手,被他一掌震开:“滚开!我没醉,焦师傅,你来跟大家说说,今天早些时候,是不是这家伙亲自下令,在郡中武林散播星月剑遗失和母亲大人生病的消息。”
左宗涛一面将左宗海的老底儿拆穿,一面回身一拉,准备将焦姓武巅拉出来作证,却发现拉了个空。定睛一看,焦、孟两位武巅缩手缩脚的往人群里钻,头都差点儿缩进胸腔里了!
申无病不等左宗海开口,直接问左宗涛道:“这位是?”
左宗涛乜斜着眼睛看了下申无病,也带着一丝傲气说道:“左家二公子,左宗涛!”
“这样呀!那就还是进去休息吧,我在和左家家主谈正事呢。”
申无病没有如旁人想的一般,留下对方的猪队友,而是看似打发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神情有些不屑的对左宗涛挥了挥手。
左宗涛只觉这眼神直入心底,多年来压抑着的暴虐性情,借酒劲直冲脑海,一时神智混沌,指着左宗海大骂道:“谁告诉你这家伙是家主的?他有什么资格做家主?母亲大人说家主是我的!是我的!”
周围有如飞来了五百只苍蝇,嗡声一片……虽然左家内斗,但在对外时还是蛮统一的,外界也都默认左宗海是家主,如今被左宗涛一喊,吃瓜群众们的热情暴涨。
左宗海面目阴冷,死死的盯着唾沫横飞,有如泼妇骂街一般的左宗涛,当然,也没放过焦孟这两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武巅。
“左大公子!你看这……”
申无病冲着左宗海一耸肩,看了看左宗涛,又看了看他,那意思很明显。
“让申公子和诸位乡邻见笑了!”
左宗海的声音中冷出冰渣,冲着周围团团拱手,接着厉斥道:“还不请二公子下去休息!”
手下护卫们这回不再顾忌了,直接出手将左宗涛打晕,架进商铺里去了。
本来借用武林势力,而不是自己动手,就是存着万一申无病有背景的情况下,来个一问三不知,再将事情推到老夫人身上;如果申无病没背景,老夫人的事就另想他法,反正左宗秀也废了,自然不会再出来争家主之位了。
而左宗涛,原来的计划是让他去和苏迢兑子。
所以才会让焦孟二人适当透露些消息,再引他去见苏迢,以左宗涛的性子,有这么个表现的机会,必是忍不住的,就算是一时忍得住,也有焦孟二人在旁煽风点火。
苏迢死了最好,推左宗涛出去抵命,有一个左家二公子陪葬,外人也说不出什么。
不死也行,可借苏迢的利口将左宗涛钉死,到时圈禁在家,也是废人一个。
“传闻之事,宗海一定会给申公子以及诸位武林中人一个交待!”
左宗海说完,转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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