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海卫大门外。
左宗海当先而立,身侧落后半步的担架上,躺着双腿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的毛峰,伸手拦下准备越过自己、上前通禀的手下护卫,自己上前一步,对着高高在上、立于女墙之后的河海卫抱拳施礼,恭恭敬敬的说道:“左宗海求见河海卫百骑领车大人。”
“骑领大人没空!”
冷冷的声音从上面传了下来。
“那左宗海便在此候着。”
左宗海面色如常,带着手下静静的站在门楼一侧。
从自报姓名时没用群峰联号和左家的身份,一直到最后的举止,左宗海都将姿态放得很低,所以墙上的河海卫们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互相看了看,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在了领头的小校身上,小校瘪了瘪嘴,无奈的进去通禀。
除了撰写官方文书、处理往来信函外,还权当半个智囊的书启师爷,走到犹豫不决的车必行身后小声的建议道:“车骑领,还是大大方方的见上一见吧,不然以左宗海的本事,尽早会察觉出问题来的。”
……
“哎呀!大公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大笑声中,车必行带着书启师爷和几名中侯一起迎了出来,满脸堆笑,抱拳赔罪。接着又神情一肃,怒斥手下:“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居然敢让大公子久候,拖下去,各杖二十!”
“车大人,如此宗海便成恶客了。”虽然看出车必行在装腔作势,但左宗海还是要说出这句话来,给车必行一个台阶,要不然场面就有些尴尬了。
“既是大公子替你们求情,就权且记下,你们还不快谢谢大公子!”车必行点了点头,借机轻轻放下,身体一侧,将左宗海让入卫内,嘴上替自己开脱道:“这一天天忙得我是晕头转向,竟是不知道大公子到了县内。”
“我也是昨夜刚刚到的,这种小事,自是不及卫中大事要紧!”最后几个字,左宗海说得有些重,与此同时还仔细观察车必行的神情变化,见他面现尴尬,目光闪躲,便暗暗留心。
“大公子也知道,司岳司社之事,关乎两地民生,是朝廷重事,骑领大人自然是不敢怠慢。”跟在身后的书启师爷上前替车必行解围,车必行连连点头称是。
必不是司岳司社之事!左宗海心中想着,表面上却也没有拆穿,转过影壁到了前庭,他便示意将毛峰和那些财物抬上来,驻足施礼:“宗海御下不严,竟敢冒犯大人,今日特来请罪。”
车必行早就见了毛峰的惨状,心中竟是生出一丝丝快意,但表面上还是摇了摇头,伸手架住左宗海的小臂:“些许小事,当不得大公子如此。”又用另一只手指着那些财物说道:“这些就不必了吧!”
左宗海没有起身,反而是手上加力,俯得更深了,口中说道:“却是宗海有欠思量,冒犯了大人,又岂是这区区黄白之物能补偿的?!大人请先收下,回头宗海必会再备厚礼。”
看这架势是不收不行了!
车必行转过头去,有些为难地看了眼书启师爷,见他微微点头,转过头来说道:“再备厚礼就不必了,这些车某就愧受了。”说完,冲手下点了点头,自有河海卫众上来接过财物。
来到偏厅分宾主落坐,又是客套了几句后,左宗海再次起身施礼:“舍弟宗秀一事,给大人添麻烦了!”
车必行面上再次现出尴尬,怨怒地瞪了书启师爷一眼,心中暗恼自己一时智商下线,居然信了他的鬼话,答应见这处处机锋的左宗海。不行,再这样下去,迟早被他探出口风!便避重就轻地说道:“大公子勿怪,那萍乡慕武声名太盛,前事不远,车某是真不敢得罪。”
左宗海摇了摇头:“此事确实是舍弟不对在先,又怎能怪到秉公办理的大人头上。”不过也没打算就此打住,而是直截了当的接着问道:“还请大人为宗海解惑,那位申公子出身谁家,是何来历。”
车必行没想到左宗海这般直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顾礼仪,随手端起了茶杯,试图掩饰。
左宗海见状也是一愣,这就端茶送客了?这申无病到底是什么来头?车必行居然连提都不敢提?
河海卫从军制,除了霄城的总卫外,地方上只分为郡、府、县三级,县级虽是最低,品级却在从一品最低、正八品最高的霄官阶中,位列正四品,堪比一般衙门的府级主官。又因是皇帝直属,不用对他人负责,就算是王公贵胄,也不至于让他连一丁点儿消息都不敢透露。
书启师爷见状,心中暗道不好,哪里会想道车必行这般不堪,被人家几句话之间就逼到了这种程度,也是不顾礼仪,上前两步拦在车必行身前,遮住他的失态,打着圆场拱手道:“怡穆先生的脾气大公子也知道,就连卫尉大人都不放在眼里,我家大人自是惟恐避之不及。”
怡穆先生不是本县人氏,而是因写文章大骂河海卫总骑卫尉,而被贬到山宁县博广馆的,申无病重置丁簿一事,自然是瞒不过河海卫。
“是宗海疏忽了,还请大人勿怪!大人事忙,宗海就不打扰了,告辞!”
左宗海也没多做纠缠,直接告辞,躬着身倒退而出,到了门外才起身甩袖,转身而去。看着他在护卫簇拥中远去的背影,车必行的面色很是难看。
……
坐在椅子上的苏迢,惊魂未定的问道:“贤弟要去群峰分号?”
申无病点了点头,有些疑惑的看着苏迢,这不是比你所期望的更好吗?
要去群峰分号,是在听了那持刀大汉所言后,临时起意的。
本来以为左家的报复只会动用他们自家的力量,自然是见招拆招,来者不惧;如果是一直纠缠不清,到时再做打算。可听大汉的意思,左家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要借助整个郡中武林,这就不行了,再多来上这么几次,自己怕是要与整个苍秀郡为敌,那得牵扯多少的因果承负呀!
所以他准备直接去左家分号,面对面解决,到时是打是和,简单直接。而所谓的先回客栈,只是不想暴露有空间装备在身的秘密。
“我怕贤弟去了,反而会助左宗海压下所有反对势力,一统左家,只是可怜我那还未出世的儿子,又要背负这沉重的使命了!”苏迢捶胸顿足,神情夸张,居然连不知道在哪朵彩里飘着的儿子都搬出来了。
申无病哭笑不得的说道:“好好说话,那左宗海不已经是左家家主了吗?”
“那别人怎么会一直以‘大公子’相称?”苏迢反问了一句,起身向外走去:“走,先去客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申无病伸手拦住了他,看了看远处压过来的几道身影,对他说道:“你还是快点儿说吧,要不然怕是没多少机会说了!”说完,还回头看了眼在柜台后面探头探脑的几人。
店家一惊,手忙脚乱的拖着伙计跑到后院儿里,不敢再看热闹。
苏迢也看到了那几道身影,像兔子一样几步窜在申无病身后,又象狈一样双手搭着他的肩头,只露出双眼,在他的耳边飞快的小声说道:“左宗海的至今都不能完全掌握左家,究其根源,就是因为这左宗秀……”
左宗海的生母与现在的左家老夫人,当年是对儿武林姐妹花,一起嫁给当时还不是家主的左宗海他爹。结果左宗海刚出生不久,左宗海他爹就遇上了大危机,牵连妻儿,这对儿姐妹花力战得脱,并保住了左宗海这根独苗。
结果身为妹妹的生母不久后伤重而死,而做为姐姐的老夫人也身受内伤,一直无法生育,便视左宗海为己出,尽心培养。几年之后,左宗海他爹当上家主,只有一个子嗣明显太少,便又娶了三夫人,不久之后左宗涛出生。
老夫人是武人出身,性格刚烈,作风泼辣,三夫人根本就不是对手,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就连自家儿子都要尊老夫人为“母亲大人”。这样和睦的生活一直延续到老夫人老蚌怀珠,意外育下左宗秀,接着就是两年后左宗海他爹走火入魔,错手杀了三夫人后身死。
当时的老夫人力挺左宗海继任家主,但因他仅只弱冠,难以服众,便从旁协助。但随着左宗秀年纪渐长,老夫人心中生出其它想法,一直不肯将所有权力让渡给左宗海,又扶植左宗涛同他唱对台,与左宗海嫌隙暗生。
“我对付左家的基本思路就是从左宗秀入手,引起左老太太和左宗海内斗,消耗他们的实力,在他们自顾不暇之际,公布当年真相。到时内部纷乱、实力大减的左家,就是别人眼中的大餐,只要群峰联号的其它几家不是太蠢,一定会借机认下旧事,再将脏水都泼到左家身上。”
这时,对面的几人已经被申无病给打翻在地——连脚步都没移动,只是弹出几道剑气就搞定了!但也没下死手,只是让他们知难而退。
苏迢这才长出一口气——我这可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刚刚说得太多太急,一口气没接上。
“从左宗海的角度出发,左宗秀死了他才开心呢,必不会全力对付贤弟,从他没有站出来公开表态、或是派出手下死士,只是散播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就能窥得一二,必是存有事后推出老夫人或是左宗涛平息余波的想法。”
“如果贤弟现在登门,以贤弟的身手,必会使左家颜面扫地,左宗海正好借机废了老夫人,独揽大权。没有了内斗之患,以左宗海的手腕,估计我有生之年都不会有机会了,不把担子丢儿子还能丢给谁?”
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眼光还是有的,苏迢知道申无病既然敢去联峰分号,就算没有必胜手段,也有全身而退的信心。
申无病看着苏迢意有所指的目光,这是在暗示自己接下担子呗!
心中又是好气、又觉好笑,更多的却是感慨——没有武力的支撑,所付出的心智和努力要多上无数倍,还不能有一丝丝的行差踏错,要不然钱多多踏上武巅,手下也不会那般开心了。
自己自然是不能、也不用按照苏迢的剧本走,事到如今,倒也不介意帮他一把,便对他说道:“没事儿,慕武兄跟我一起去吧,我保证不用劳烦你儿子出面。”
苏迢将信将疑的看着申无病,脚下犹犹豫豫的不肯挪动,走出去几步的申无病回头看了看他,失笑出声:“慕武兄的胆子原来这般小!”
苏迢这时忽然想起了当日车必行诡异的态度,急走两步跟上申无病,挤眉弄眼地说道:“贤弟手中有那河海卫百骑什么把柄?还是你深藏不露,背景深厚到连河海卫都要忌惮?”
申无病笑着看了看他,也不回答,直接说道“慕武兄自行前去,我去拿星月剑,我们群峰分号门口见。”
说完,腾身而起,远方院落的阴影中,数道身影紧随而去。
……
在县中提起联峰分号,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对一般的小商户而言,联峰分号是指位于码头附近,集仓储、转运、大宗买卖于一体的那个大仓库;
对普通百姓而言,联峰分号是指地处商业街最繁华地段、十数开间门脸儿、货品琳琅满目的商铺;
而对于达官贵人而言,联峰分号却是指坐落于闹中取静之所,重门深掩的左家豪宅。
而其中最热闹、也最广为人知的,自然是商业区的商铺。
申无病倒提着连鞘的星月剑,悠哉游哉的走在人流之中,时不时的屈指一弹,周围便有人被晕倒、被定住、被赶跑……目前赶过来的都是些飞火境的,真正的先天巅峰都处于观望之中,就比如此时坐在路边茶楼的二楼,正在互相传音的几个家伙:
“就是此人?看起来平平无奇吗!本以为能谱出‘笑傲山水’这般曲词的,必是气宇轩昂、惊才绝艳之辈,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
“应该是了,你看乌家那小辈,手刚抬起就被制住了!”
“看出师承来历了吗?”
“没有,以经脉蕴剑气,弹剑气为暗器,一招制敌,如此手法闻所未闻。”
“没人见过他动手吗?看他腰悬长剑,应该是精于此道。”
“那是直刀!我好不容易才疏通关系,从当日跟在左宗秀身边的护卫那里得来消息,当日此人仅是徒手、刀未离鞘就连败左宗秀和两名武巅联手。”
“左宗秀要不是有星月剑,连个飞火境都不如,焦孟两人原来倒是有几分本事,只是近些年来养尊处优,全无当年血性,看来身手退步不少呀!”
“再退步也是武巅,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毫发无伤、轻描淡写的在焦孟二人的保护下废了左宗秀,更何况他手中还有星月剑。”
……
耳中听着传音,手上几步败一人,联峰分号已是在望,他四下打量了一下,没见到苏迢。
这小子不会是临阵脱逃了吧!还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不会吧!莫非武林流言中的“心药”指的是他?看来是有些大意了……正想着,就见苏迢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我在左宅前没见到你,就知道你跑这里来了。”苏迢双手撑在微曲的双膝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同时在心中暗骂自己,分开的时候就应该提醒他的。
申无病笑着看了看他,示意他跟上自己,转身向街边的一间酒楼走去。
在二楼临街的位置上坐好,点了一桌酒菜,未等酒菜上桌,申无病就对苏迢说道:“刚刚没吃饱吧!你且安坐,我请你看场好戏!”
说完,起身向外走去,苏迢呆呆的坐在那里,不知道申无病是何用意,走到楼梯口的申无病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又对他来了一句:“想想怎么组织语言,一会儿你可要当众直陈苏家旧事。”
在苏迢懵懂的眼神中下得楼来的申无病,将一锭银子扔到柜台上,对掌柜的说道:“来坛好酒,再买套桌椅。”也不管老板答不答应,就已经自顾自的走到柜台旁边拎起个酒坛,又到空着的桌椅前,随手把椅子放在桌上,一手托桌,一手拎酒,走到了街上。
老板是满头的雾水,自己是酒楼,又不是木匠铺,怎么跑这里来买桌椅?不过见那架势,是个惹不得的武林中人,给的银钱也不少,便没有制止,而是点头哈腰的将他礼送出门。
路上的行人正觉奇怪,就见此人走到联峰分号门前的路中间,一面向周围的路人道着歉,一面将桌椅摆好,然后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对联峰分号的座位上,右手将星月剑横放在身前的桌上,左手抱着酒坛,慢悠悠的说道:“左家家主何在?”
声音不高,却是压过了街市上的喧嚣,在每一个人的耳中响起,一时间嘈杂顿止,人群也悄悄散开,申无病的周围慢慢空出一大片空地。
众人正待下文,就见申无病突然面色一厉,右手在桌上星月剑剑锷处一抹,“呛啷”一声,剑光一闪而逝,人群中便有一人僵在那里,右手脉门处一丝血迹缓缓渗出,叮叮当当声中,几道乌黑的暗器自他无意识松开的右手中滑落。
“轰!”
人群先是默然,然后是轰然四散,不过好奇心作祟,仍是在远处探头探脑,而周围的酒肆茶楼中,也有一些人端坐不动,不过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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