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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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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我念心意 共鸣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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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径通幽处,竹林掩映间。

    泉水叮咚,鸟鸣空灵,茅屋错落,竹舍有致,悬临崖,雅亭登高。

    身着儒衫的书生,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或两两相对,挥毫泼墨,工笔写意;或端坐操琴,轻吟浅唱,歌以咏志;或负手远望,诵诗作赋,寓情于景。

    竹林间立有一块块石碑,上面有名人真迹,有佳句摘抄,有诗词歌赋……受此气氛熏陶,行于其间的申无病,举止之间也多了丝书卷气。

    这里只是博广馆的外围。

    山宁县博广馆是建在一座小山上的,因历史悠久,经年累月的,山间便多了这处处景致。

    非只是书生,只要是有兴趣,什么人都可以来此游玩,享受文化熏陶。

    但现在是未时,又正值盛夏,其它营生的基本都在上工,有钱有势的又大都在午休,所以除了游学的书生,就只有山脚印坊的匠人就近纳凉。

    很快,申无病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着儒衫,腰悬利刃,与此间书生和匠人的装扮有些格格不入。

    一名书生走了过来,远远的于路侧拱手施礼:“兄台,来此所为何事?观书还是扬名。”

    申无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在他身后十数步外的几名同伴,简短的应道:“观书。”

    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但闻字知意,观书就是看书,所谓扬名应该是书画诗词一类的比试了。

    那书生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可有夫子做保?”

    这就是在隐晦的问自己是不是书生了,营生只是游学的,果然都很有闲心,为了避免对方再问,他干脆直接给了个详尽的答案:“张、黄、何三位夫子做保。”

    那书生面上神情露出一丝恍然,拱手施礼后便不再问,与同伴汇合后,离开主路,向竹林深处行去,对话声却随风飘来:

    “怎么样,我说是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吧!长剑我是不懂,但那看着不起眼的衣着,却应该是量身定制的,面料也是细密顺滑,反正在县中我是没见到过这种面料,怕是从大地方来的。”

    “又是这些满身铜臭的家伙,那些个夫子也真是的,为了些阿堵物替人做保,却又只敢具姓,不敢留下籍贯、名字,气节何在?”

    “也就是你家财尚厚,有人供养,若是没有,我看你的气节何在。”

    “怎么说到我头上了……”

    声音渐远,申无病也没兴趣再听,收回灵觉,继续登山。

    现在他有些明白,为何当初钱多多明明有能力,却从不提及帮他把丁簿改成书生,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怕自己拿着这种丁簿,受人嘲讽而迁怒于他……而且还要先考蒙试,再说自己一直表现得只对武林中事感兴趣。

    估计清晏司令里面的丁簿都是一般模样,保人是随意杜撰出来的,毕竟对于清晏司的仙师而言,丁簿只是为了避免俗世中的一些麻烦,保证是“真的”就行,没必一定要用真人做保。

    在验看丁簿处,再次享受了一波儿鄙视的目光后,申无病进到了博广馆内部。

    以馆为名,却更像是一座园林,石径盘旋,箬竹被覆,藤萝蔓挂,野卉丛生,亭台楼榭依势融入其间,墙面之上满布诗词书画,朴素自然与人文情怀相映成趣。

    在这个没有平面图和路标指示牌的地方,申无病有些四顾茫然,便随意拦下一人拱手问道:“这位兄台,请问要研习仓侯文字,应该往哪边走?”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不屑地说道:“你识得几国文字?可知字史变迁?竟然大言不惭想要研习仓侯文字。”

    申无病全不在意,面上神情不变,接着问道:“那于何处可以学得他国文字、字史变迁?”

    那人却还是继续嘲讽:“我这般说你,你竟毫不动气,文人的风骨何在?”

    这是遇到个神经病!

    申无病只当犬吠,不再理会,随便找了个方向移步行去,准备再找人问问。

    不想那人不依不饶,竟然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就是你们这般满身铜臭、不学无术之人,坏了我辈名声……又是不识礼数,对前辈如此无礼……”

    周围的书生慢慢被这人的声音吸引,目光转来,对两人指指点点。

    “黎昕兄又在找这些买身份的商贾子麻烦了。”

    “我看更像个在书斋中读过几本蒙书,就跑这儿来扮斯文的莽夫,你看、你看,果然是要动手了。”

    此时,正巧申无病被这叫黎昕的吵得有些心烦,又不喜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便驻足转身,稍放气劲,听了这句话,气息不由得一滞。

    黎昕虽然被气劲所摄,但仍勉力维持住站姿,双拳紧握,一副慷慨模样,嘴上依然不停:“怎么?扮不下去了?原来真是只会用拳头说话的莽夫。”

    都说是秀才遇到兵,才有理说不清,到自己这儿是倒过来了!

    “比比诗词吧!”

    不能转身一走了之,这神经病还不得以为自己怕了他,只会是纠缠得更凶,即然这样就只能动口了,所以收了气劲的同时申无病提议道。

    话音一落,黎昕怔住了,而周围的书生也瞬间失声,紧接着又是议论纷纷:

    “我没听错吧!这莽夫居然敢比诗词?”

    “是呀,比书法、背书的都见过,没见过敢比诗词的!”

    “不会是早有预谋,请人捉刀的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凑巧找上黎昕兄,必是故意为之,借此扬名。”

    ……

    这次讨论的声音有些大,黎昕也听到了,面上怒色一闪,对被人拿来当做踏脚石一事有些不喜,但瞬间转为傲然,因为被人算计,也正说明自己文名匪浅。

    诗词他本来就不是太擅长,仓促之间未必比得过人家精心准备、字字打磨过的。

    而学习蒙书日久,很多早已经融入后续所学,原文反而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又曾有过书生与这帮莽夫比试背书时不慎落败的前车之鉴。

    所以他故意显得大度:“诗词就不必比了,于你不公,背书你也只会些蒙本,琴棋书画你随便选一样吧!”

    申无病听了也是一怔。

    之所以要比诗词,是因为只有诗词最有把握,他上辈子背过很多,其中还有不少是千古名篇,拿出来镇镇这帮书生自然是没问题,不想被人家看穿了——背诗不就是找人捉刀吗?这就有些尴尬了!

    琴和棋虽然在武侠世界学过一些,但只能算是会而不精,而且在钱多多那里见识过这方世界的琴和棋,与自己会的不一样,虽然差异不大,也不方便拿出来献丑。

    至于画和字,因为有理性潜意识在,他倒是可以写画得有如打印出来的照片一般,但他自己看着都觉得呆板匠气,毫无灵性,又怎么敢拿出来现眼?

    因此一时犯难,不知道选什么,但是自己先说要比试的,自然也不能退缩,便看似不在意地说道:“我都可以,你定吧。”

    这里的“都可以”,是指自己这四样都差不多一个水平,没有哪种是特别强的意思。

    但周围的人却理会错了,以为他对自己的本事自信,随便比什么都不惧怕,议论声更大了,甚至还有好事者奔走相告,引得更多的人聚了过来,这下,中间的两个人都有些下不来台了……

    黎昕此时见申无病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也觉得对方轻视自己,便指着高处的一个凉亭说道:“便就每样都比试一番吧!”

    周围的人立刻让开道路,将两人让入亭中,早已有人准备好了笔墨纸砚,起哄道:

    “琴和棋已经去拿了,两位就先比比书画吧!”

    “要我看,就以此处景致为题,作画一幅,赋诗一篇,如何?”

    “画、书、诗俱有,这位兄台高见!”

    虽然黎昕平日里不得人缘,但在面对“外敌”时,众书生还是愿意帮他一把,这提议明显就是于他有利。这时,还有知黎昕不擅诗词的书生建议道:“刚刚黎昕兄都已经说了,比试诗词于这位兄台不公,我看只要应景入画,就不必局限于当场赋诗了,摘抄佳句亦可。”

    刚刚已经确认申无病于诗词早有准备,众书生便都出声附和道:“正该如此,方显黎昕兄大度。”

    黎昕面色大好,团团拱手谢过众书生后,抬手对申无病说道:“请!”

    说完便拢袖持笔,泼墨挥洒,他日日流连在这博广馆中,四周景物早已了然于胸,也曾画过数次,自是不必多看多想;反观申无病却是双目微合,有如静坐悟道,丝毫没有要下笔的意思。

    这就认输了?

    众书生虽然不敢出言影响黎昕做画,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屑的笑意,就连为申无病研磨的那位,手脚也慢了下来……本来还以为可以近距离观摩一番莽夫的手笔,这才主动请缨的,没想到这么怂,果然是毫无风骨可言。

    申无病是好面子的人,不然在脚舍时,也不会一定要逼左宗秀亲口说出那段话后才废了他,既然要比试,总是要想办法赢才是,所以才闭目与其它两个意识沟通。

    画和写都没问题,关键是其中的灵性。

    三个意识开始飞速地在各自的记忆中翻找,找来找去,书画中唯一和灵性搭边的只有那些黑科技,可这东西还没参悟出个子丑寅卯呢!

    这时,感性又想起了脚舍中与苏迢学仓侯文字时的场景,语意、语境、语境……知性于此时提供了一个画面——语文老师在敲黑板:“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作者想要通过这些文字表达什么情感?”

    以前只有武侠小说能给他代入感,对于诗词、文章而言,他只是个没得感情的背书机器,就连那些关于“表达了诗人xxx之情”之类的注解,也只是死记硬背。

    如今为了面子问题,这些记忆开始在三个意识间流转,一幅幅画面闪过,最多的就是被老师提问时的场景:我觉得应该是这个意思……习武时的拳意上身也是这般,心中观想即为拳意,那是不是可以用在书画之上呢?

    意念沉入脚下的山体中,将整个博广馆全部覆盖,山间的一草一木,一动一静俱在心念之中,意境渐渐相通,周围的书生们只觉得申无病气质渐变,仿佛要与这里融为一体。

    就在此时,只见他豁然开目,起身握笔,快慢顿挫、轻重提按、刚柔相间、曲直有别……一幅山水画片刻间便一挥而就,此时比他更早动笔的黎昕只是画了大半幅。

    替他研磨的书生面现沉溺,出神的低吟着:“形象写实,用笔简括,墨色厚润,格调质朴,即有工笔之工整严谨、细腻巧密,又有写意之纵笔挥洒、墨彩飞扬,好画!好画!好画!”

    周围的书生也发出阵阵感叹,就连黎昕也停笔看了过来,倒不是他想停,而是被身后的人挤的!

    “别挤,别挤,提诗了,提诗了,我看看,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好字,好意境,唉?怎么只有两句!”

    “谁听过这两句?源出何处?”

    “没听过!你呢?”

    “没听过!”

    一众书生吵吵嚷嚷,纷纷摇头,无人知道这两句诗的出处。

    “琴来了!琴来了!前面的让让。”

    这时,两名书生高举着古琴挤了进来,一人脚快,抢到申无病面前,借放琴之机,将那幅画收在手中,周围的书生不干了,纷纷伸手来夺,那书生躲躲闪闪,口中不停说道:“别抢,别抢,坏了,坏了!”

    此时的申无病正处于感悟之中,信手在弦间一扫,琴声响起,周围瞬间一静。

    见他并没有直接奏曲,而是先试音,此时书生们却不觉得是在拖延,而是初涉新琴,理当如些。

    试音完毕后,双手轻按,杂音顿止,紧接着左指压弦,右指轻弹,悠扬的声音响起……是他最熟悉、也是最喜欢的曲目,在武侠世界中他唱过无数次,还特意在那如伯牙子期一般的两人处深造过。

    简洁的旋律中,豪情满怀与缠绵温婉交相回响,极富感染力,周围的书生渐渐跟着哼唱了起来,初时只是周围的几人,越波及越远,最后几乎遍山满馆都响起了沧海笑声,就连馆中的夫子都被惊动了。

    “外间何事?”

    “似是黎昕在与人文争。”

    “黎昕?这曲词是他的新作?”

    “好似是他的对手所做!”

    “走,去看看!”

    各馆的夫子与亲传弟子进行着类似的对话,纷纷自屋中走出,随着人流向凉亭走去。

    此时的凉亭之中,黎昕面色变幻不定,看着摆在面前的古琴,以及被压在琴下尚未完成的山水画,上面四溅的墨渍,似乎是组成了一张张嘲笑的嘴脸。

    他根本就没机会操琴,对手的琴音响起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如果不是他坐在石凳上,估计此时已经被人挤出去了,没人会在意失败者,就算是文人之间也是一般。

    而申无病双目轻闭,面带陶醉。

    琴音中融入了心中所念的意境,武侠世界的漫长岁月浓缩在这一曲一词之中。

    如今他不只是对那些黑科技有所感悟,甚至是音功、最后那两部功法、以及得自披黄山主的法自然之术……都是领会颇深——关键在“心念意境”,通过日常学习、体悟,使心念意境可以引发天地共鸣。

    换个说法,就是你体会出的中心思想,与当时作者真正要表达的相同。

    周围这些书生就是因为这般,才沉浸在这沧海笑声之中。

    又弹了两遍,巩固一番感悟心得后,便收手而起,只见周围众书生闭目哼唱不停,显然仍沉浸在绕梁的余音中,便对呆呆看着自己的黎昕一拱手,转身向亭外走去,棋已经无需再比了!

    “谁记下曲、词了!”

    过了半晌,一名书生突然醒觉,高声问道。

    “哎呀,忘记了!”

    周围一片懊悔声。

    “大家别急,这亭中备有怜音惜影,我们去找夫子,这种盛景,夫子自是不会拒绝。”

    馆外和馆内的区别就在于——在馆内比试,会有怜音惜影随时记录,这样一来可以做个见证,二来便于书生及为他作保的夫子们扬名。

    “对呀!走,找夫子去。”

    “那幅画在谁哪儿?不许私藏,应该拿出来供大家观赏借鉴!”

    “对!对!在谁哪儿?”

    刚刚拿了画的书生暗自懊悔不已,应该拿了就走的!不过就听不到后面的曲词,见识不到这般盛景了,真是纠结……无奈的扬了扬手中画:“在我这里。”

    夫子们已经迎面走来,书生们扬声高喊:“夫子!夫子!”

    一名夫子站出来:“不要吵,那位和黎昕比试的书生呢?”

    “是呀!人呢?我刚刚还看到了呢!”

    书生们这时才发现,主角不在了。

    “早已走了!”

    见众人这时才想起自己来,黎昕有些无奈的说道。这时他才发现,受众人瞩目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当你只是背景的时候。

    “此人姓甚名谁?由哪位夫子做保?”

    夫子又问道,却发现竟无一人知晓。

    “此人相貌装束如何?”

    这时,几名刚进来不久的书生问道。

    “灰衣配剑,相貌普通。”

    “如此倒是与刚刚外间所遇一人很像,说是张、黄、何三位夫子为保。”

    “只具姓?”

    夫子们满脸疑惑,相顾无言,如此才情风度,居然要花钱请人做保,那帮夫子们眼都瞎了吗?还有张、黄、何三位,这是错过了多大的机缘呀!只此一次,就足以扬名了。

    “这人我倒是识得。”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此人身上。

    “是慕武兄!”

    原来是苏迢,他早就在馆中了,是被好事者叫到凉亭处的,当时申无病正在做画,便未出言相认。

    “此人姓申,名无病,昨夜刚于城外脚舍中,掌废飞扬跋扈的左宗秀。”

    “真是莽夫?”

    书生们闻言,不能相信身具这般才情的,居然真的只是个舞刀弄剑的莽夫。

    有书生不愿意听了,出言反驳道:“什么莽夫,明明是仗剑任侠的我辈书生!看名字就知道了,莫道春花不可树,会持仙实荐君王,莽夫怎么可能取这般寓意深远的名字?”

    刚刚下意识说出莽夫的人,发现自己激起了民愤,忙不迭的点头承认,紧接着转移话题道:“慕武兄与我等细述一番,让我等也见识见识无病兄的风姿。”

    苏迢笑了笑,将在脚舍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次是从另一个角度说的“实话”——将申无病说成是因看穿左宗秀恼羞成怒、欲行不轨,为救下自己,才于护卫围攻中出手废了左宗秀。

    “好!这才是我辈中人!”

    一众书生纷纷叫好。

    这时,字画也到了主持丹青馆的夫子手中,拿在手中仔细鉴赏了一番后,一字评语也没给,只是交给亲传弟子说道:“裱好,悬于馆内。”

    而依据怜音惜影所录,谱写出来的曲词也到了音律馆的夫子那里,打着拍子哼唱一番后,也同丹青馆的夫子般未置一词,转手递给自己的亲传弟子,同样吩咐道:“裱好,悬于馆内。”

    书生们不干了,哄声一片。

    两位夫子见群情激愤,相顾而笑,谦让了一番后,由丹青馆的夫子先出面,轻咳一声,说道:“笔意清润,景物传神,只是反正转折间还有些匠气;两句诗虽然应景入画,但用词太过浅显,又不是全诗,所以就给个乙上吧。”

    音律馆的夫子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曲词中有大乐必易的意味,旋律悠扬,彼具大气,但指法有些生涩,似是用不惯馆中的案琴,我就给个甲下吧!”

    申无病毕竟只是临阵有悟,刚刚的盛景,一方面是他表现得与书生心目中的形象反差太大,另一方面是借心念意境与天地共鸣,才令书生们心神沉浸。单纯就技法而言,并不太出挑,曲词能得甲上,还是借原作者的光。

    虽是这般,但在书生这个层次,又是如此年轻,能有这般水准,已属大不易,从两位夫子将作品收入自己馆中便可见一斑——能被收入的,都是惊才绝艳、才名远播之辈。

    所以另一位夫子提点道:“两位夫子是恐那书生志得意满,才故意这般说的,实际上能用浅显直白的诗句直抒胸意,比那些用晦涩生僻的字词彰显学问的更是难得。”

    一众夫子连连点头,书生们也是各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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