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山宁县的城门内外就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做为霄兵制的最基层治所所在地,守城的兵丁无论从精气神,还是验看的态度上,都比山水镇那些杂兵强上不止一筹。
这时,一名兵丁注意到入城队伍中的那一排大红衣衫,面色一变,急忙转身跑到门楼旁的值房前,扬声对里面说道:“门侯,昨日出城的群峰联号回来了,身上个个带伤。”
“怎么可能?”
闻声而出的轮值门侯惊诧地说道,急冲冲地向城门处走去。
“秀公子怎么样?”
“没见到他的身影。”
等他到得门洞之时,群峰联号的队伍刚好到得近前。
“焦师傅,秀公子呢?”
门侯左看右看没见到左宗秀,疑惑地打量了一番申无病和苏迢,问向其中一名武巅护卫。
焦姓武巅看了看申无病,见他没有什么表示,便指了指身后由车驾改装成的厢车,也没多做解释。
门侯自然是不敢掀帘察看,确认秀公子无事后,神情放松了不少,接着问道:“哪里来的强人?居然敢在郡中对贵号出手?”
“速去河海卫。”
这时,申无病出言打断了门侯,焦姓武巅听了,忙冲那门侯抱了抱拳,当先策马向城内驶去。
守门兵丁自然是不敢查验丁簿,就连同他们一起的申无病和苏迢的都没看,直接放行了。
那门侯面色有些凝重,招来一名兵丁,对他低声吩咐了一句:“你去群峰联号的分号传信,就说昨日出城的商队出事了,现在秀公子和两位师傅,还有两名不清楚身份的外人,正在前往河海卫。”
待这名兵丁走远,他又大声地吩咐道:“今天查验的仔细些!”
准备出城的几个商队,见了这幅场景,纷纷离开队伍,到一旁的店铺中歇息,并派人去打探消息。
群峰联号都要吃瘪的强人,还是要小心一些,打探清楚再上路也不迟。
刚刚进城不久,一名护卫就混入人群之中,偷偷离开了队伍,申无病只做没看见,因为这是苏迢早就计划好的,这样才显得真实,同时也要让分号的人来做个见证。
……
河海卫中,刚刚打完一趟拳的车必行只觉得心畅气顺,状态出奇的好。
两件麻烦事都解决了!
那喜欢和商贾厮混的仙师走了;而被定为司社的申姓老猎户,在手下的建议下,就其淳朴的性格出发,旁征博引,总算是搞定了,剩下的事自有当地官府办理,轮不到他来操心。
正开心间,一名河海卫有些慌张地跑了进来,远远就高声喊道:“骑领,那仙师又回来了!”
车必行皱了皱眉头,有些不高兴,回来就回来呗,那仙师其实还好,没有四处招摇,也没有随意践踏律法,呆在县里主要是心里压力太大,但也不至于慌成这样吧!正要训斥,就听手下接着说道:“那仙师把左宗秀给废了!”
“你说谁?把谁废了?”
车必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地反问了一句。
“把左家的秀公子给废了!”
车必行觉得自己心情前面的那个“好”字直接飞到九霄外,如今阴郁得有如沉入九地之下。
披上一件外衣,也顾不上什么威仪了,就这样穿着常服、满身汗味儿,急冲冲的向外走去,嘴上也是不停,飞速的盘问道:“左宗秀呢?”
“我们验过伤势,已经让他的武巅护卫送到群峰分号去了。”
“伤势如何?”
“经脉寸断,丹田尽毁,人还在昏迷之中,就算能醒过来也是彻底废了。”
“左家来了些什么人?”
“只有当日的那些护卫。”
……
因为主要是处理武林中事,所以河海卫的前庭很宽阔,巨石铺地,两侧回廊楼,用料简朴结实,申无病和群峰联号的护卫分立两侧,中间站了个书生。
等到了此处时,车必行面上的神情已经基本恢复如常,这时,手下的书启师爷已经记录完双方关于事件经过的描述,拿过来给他过目。
武人的措辞都是简练直接,所以字不是很多,他几眼就扫完了。
双方果然是各执一词——群峰联号自然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申无病头上;而申无病也不出他所料,只有“看不顺眼”四个字……这倒是挺符合他仙师的身份。
但申无病却不是故意这般装十三的,而是真这么想的,更多的他也没说,反正那书生拍着胸脯保证他会搞定的,就不费那口舌了,等着看他的表演。
车必行和手下一样,都装作不认识申无病的样子,只是扫了一眼,便指着苏迢问道:“这书生是怎么回事?”
“是见证人。”
“见证人?”车必行看了看一侧的群峰联号,以为是他们找来做证,准备钉死申无病的,心中暗叹左家做事滴水不露:“验过丁簿了吗?与双方有无利益关系!”
“验过了!与当事双方均无交集。”
这样呀……那就一会儿等左家主事的来了,提点他一番,这申公子是入得清晏司法眼的仙师,做个和事佬,将此事揭过,自己可以两边拿人情,岂不美矣!
想到这里,心情大好,对书启师爷说道:“能有夫子做保成为书生,人品自然是信得过的,速速问他事情经过到底如何?”
眼前的书启师爷不知申无病是仙师,也以为群峰联号是想借书生之言坐实申无病强人身份,毕竟只是这些护卫的说辞很难令人信服,有一个书生身份的第三方作证,就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了。
当下便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去替那书生录供词,就见从影壁处转进一群人,当先是一名面如满月的大胖子,身后跟着群峰联号的护卫,不过没带刀剑,而是抬着几个大箱子。
“群峰联号山宁分号掌柜毛峰拜见车大人!”
那胖子先是施礼拜见,接着不待车必行发话,很是自来熟的起身向前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指着这些箱子说道:“这夏日炎炎的,给卫里的兄弟们备了些薄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后面跟着的护卫顺势将苏迢挤到了一旁。
这书生不是左家叫来的?见到那些护卫的举动,车必行有些疑惑,但表面上还是笑着抱了抱拳,嘴上客气道:“毛掌柜有心了,来人,带毛掌柜到偏厅稍候。”
他是想把毛峰带到偏厅去,告诉他申无病的身份,同时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河海卫便没有如往常一般直接搬走那几箱财物,但也没拒绝,只是让护卫们将其放到一旁——有申无病在一旁看着,车必行自然不敢接这些烫手的财货。
“不用不用,大人直接审案即可。”
毛峰不知他的用意,摇头拒绝了这个可能是让左家避过劫难的最好机会,而是转身看向满身带伤,一副凄惨像的众护卫,脸上笑意全无,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冷冷的说道:“是哪些强人见货起意,伤了秀公子的,你们速速道来。”说着,还阴狠地瞪了苏迢一眼。
他一直不敢与申无病有什么眼神交流,从那偷跑回来的护卫带回的话中,知道这是一位两名武巅都拦不住的主儿,还是个不顾后果的莽夫,别再把小命交待在这里。所以他只是用眼神威胁书生,让他不要乱说话,只是定下他们强人的身份,自然会有人收拾。
好意被拒,车必行本就心中有些怒气,如今见这胖子还如此僭越,心中更恼,真以为有几个臭钱就是大爷了?语气中也多了一丝疏离,淡淡的说道:“不用麻烦了,他们说的都在这里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记录,将群峰联号护卫所述那张递给了毛峰,另一只手把仅有四个字的那一张收在了身后。
他并没有查觉,因为申无病的仙师身份,他的应对已经开始有了偏颇,不过苏迢却有些奇怪,抬头看了看车必行,眼中闪过莫明的光芒。
“那车大人还有什么疑问?”
毛峰有些疑惑,以前不都是自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每年真金白银地供着都是假的?
“先听听这书生怎么说。”
车必行声音逾冷,他现在相信这书生不是左家安排的了,也很想知道他到底会说些什么。
当然也不全是推脱之意,因国中习武成风,什么事都或多或少牵扯到武人,所以河海卫管得又宽又杂,初设之时更是势压武林,威服百官,凡俗之中无人敢惹。
但权势这东西总是盛极而衰的,更何况这种朝廷暴力机构,宠辱全在帝心,数次起起伏伏,到了如今,行事已经不是先前那般全无顾忌了,那些杀人不用刀的文人们天天盯着,一有机会就口诛笔伐。
“苏迢苏慕武见过大人。”
一直面色平静站在那里的苏迢,先是正衣见礼,自报名字。
车必行面现诧色,反问了一句:“苏慕武?可是藉在县中萍乡镇?”
“正是学生。”
车必行闻言狠狠地瞪了刚刚验看书生丁簿的手下一眼,这狠人来了,你居然没查明?要你何用?还好没有直接定案,否则别说官位了,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心中忐忑不宁,面上更加和颜悦色,“原来是萍乡慕武当面。”
而毛峰也是脸上一黑,苏迢之名少有人知,但“萍乡慕武”在山宁县可是太有名了!
一是才名,一是刚直之名。
才名让他受到了数位夫子的赏识,为了争保人之位,还引发了一场文争,一时传为文林美谈;而刚直之名,却是由萍乡镇中二十多名官吏、一户豪强的尸骸铸成,山宁县上一次的官场地震就是由此人引发。
不要以为一县之地很小,对于国境广袤的霄国而言,一郡之地已经比一般的小国面积都要大了,光是翠屏山和相距八百里的披黄山同属山宁县境,就可见一斑。
这才消停了几年,又来?目标还是自家群峰联号?毛峰一时沉吟不语,不敢打断这“凶名在外”的萍乡慕武,心念急转,暗暗向护卫做了个手势,一人便悄悄退了出去。
申无病也注意到了苏迢通名之后,车必行和毛峰的脸色变幻,看来苏迢的“萍乡慕武”与牧青衫“牧剑凤歌”有得一拼,怪不得在脚舍时敢算计自己。
苏迢没有添油加醋、或是侃侃而谈,只是简洁的叙述了事情经过——左宗秀见申无病装束,一时技痒,想要比试,输了后觉得面上无光,与手下联手围杀,虽然护卫血战,但还是下丹田和顶门各中一掌。
虽然有些是偷换概念,比如最初引发争端的是钱十九他们的四海商号服饰,但说成是申无病的装束也不能算假话,毕竟当时三人站在一起,看了其中两个,另一个难免也会注意到;当然,也有很多事实没说——比如左宗秀服软后,申无病言辞相激之事。
但正如他在脚舍中反驳申无病时一样,没有一句是假话。
毛峰听完之后,面色难看地看着那些护卫,希望他们能站出来反驳,结果发现一个个的面色苍白,一副再不救治就要暴毙当场的模样。
没办法,毛峰只好点将:“你说。”
被他点中的倒霉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在公子与这位……比试的时候,被气劲波及,受伤晕过去了!”说着还指了指胸间那到隐现血迹的恐怖伤痕。
“你说。”
“公子用出绝招时,我只觉得眼前一瞎,再醒转时,就这般模样了。”
“你说。”
“这位……用音功时,我被震晕了,后面就不知道了。”
……
毛峰也知道自家秀公子的秉性,也知苏迢刚直之名,说得自然都是真的,如今不嫌丢脸的一个个的问,就是在拖时间,等家里的消息,要是直接认下此事,没有个儿高的在前面顶着,估计自己这掌柜位置是保不住了。
好在地脉传信不慢,很快,刚刚走出去的护卫就面泛潮红、气息不稳的回来了,看来是一路飞掠,不敢耽搁。那人凑到毛峰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毛峰这才面色稍好,拱手对车必行说道:“此事全凭车大人做主。”
皮球又踢回来了!车必行差点儿没气得当场破口大骂。
既然有萍乡慕武做证,自己不可能循私,左家自然也只有认栽。
如果左家拿出立正挨打的态度,公开认错,赔礼道歉,这场恩怨也就算揭过了;如今只说一句全凭自己做主,就是想着不认今日所判,日后再寻机报复。
一定是那位大公子的手笔!
自己的县境之内,怕是要刮起一阵血雨腥风了。
好,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就公事公办,也不告诉你们申公子的身份,你们左家自求多福吧!
面色一正,打着官腔说道:“既然有萍乡苏慕武作证,此事当是群峰联号左宗秀挑衅在先,技不如人后,又气量狭小,不顾武林道义,命手下围杀,而这位申公子只是被逼反击,一时收不住手,才伤了左宗秀。群峰联号财货无损吧!既然这样,请苏公子和毛掌柜画押,放榜公布吧!”
说完转身就走,他要回去洗澡换官服,不能在仙师面前一直失仪。余光刚好看到毛峰准备送给自己的那几箱东西,指着说道:“这些就当是群峰联号赔偿给两位公子的。”
毛峰的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他没想到车必行做得这么绝,遣词造句中将所有事情都扣到秀公子头上。但大公子已经明令交由车必行做主,就只能吞下这苦果,要快点儿告诉大公子去……心里想着,画押之后也拂袖而走,那些护卫都灰溜溜地跟在身后。
“毛掌柜,等一下!”
不想苏迢却叫住了他。
毛峰浑身肥肉颤抖,片刻后才转过身来,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苏公子有何吩咐?”
苏迢指着那几个箱子说道:“这些东西带着不便,麻烦毛掌柜折算成银票和碎银吧,货出你家,想来是知道价格的,必定公道。”见毛峰肥肉颤抖更甚,一时不答,便接着补刀道:“如果毛掌柜不愿,那我就到别家商号去换了。”
“哈哈!”
一旁的申无病没忍住,畅快大笑。
……
从河海卫出来,望着毛峰他们远去的背影,申无病对苏迢说道:“你这样图一时畅快,不是把群峰联号得罪死了?”
苏迢点看着银票,头也不抬,不以为意地说道:“做证时就已经得罪死了。没事,只要我在县城里,他们就不敢动我,这些钱刚好可以到他们左家开的销金窟去见识见识。”
“你不是要去游学吗?”
“等左家在申公子手上碰个头破血流,我自然可以去游学了!”说着,苏迢抬头看向申无病,目光依然清澈,语气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
申无病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不要老是卖弄智计,不是所有人都似我这般有肚量的。”
苏迢笑了笑,也伸手拍了拍申无病的肩膀,学着他的语气说道:“我也是看人才卖弄的,申公子昨夜在脚舍出言相激,就是看出左宗秀事后不会放过我和那些猎户,有意逼他出手的吧!”
说完,不待他应答,转身就走,边走边摇着手中的银票说道:“你那么有钱,这些钱就归我了,先走了,你身边马上就会成为这苍秀郡中最危险的地方,呆不得、呆不得。”
申无病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苏迢的背影渐渐走远,最终消失在街角,想了想又转身进了河海卫。
“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吧!”
不想刚转过影壁,就见当日所见的清晏司女子坐在摇椅上,嘴里吃着糕点,含混不清地对自己打着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