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几块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物件儿,大的三尺见方,小的数寸光景,上面都雕刻着各种图案。
申无病正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块尺许见方、微泛红色的木刻仔细验看……只见木刻质地坚韧,纹理细腻,上面以浮雕之法雕了一幅山水画,刀法流畅,栩栩如生,只是看起来有些呆板,全无意境。
小心的平放在桌面上,用手在特定的位置轻轻一拍,就见木刻之上有两个微小之处震动了一下,有如画龙点晴一般,木刻上便浮现出两句诗词,此时再看,木刻变得流光隐隐,活灵活现,但见青山如黛,林海涛涛,鸟栖蝉附,其意幽幽,有浑然天成之感。
同时,一道波纹现出,将房间全部笼罩——这就是林静山幽。
与原来所想的不同,这东西虽然拍的位置有特殊要求,发力的手法也有讲究,但普通人经过一段时间训练之后,也可以很方便的使用。可惜自己也搞不明白,这东西倒底是什么原理,初步判断与那浮现出的两句诗词有关,可这两句诗词用的是某种象形文字,他并不认识。
还有桌上玉制的玄光月壁、铜制的鳞火炎炉、石制的抱冰握火、机巧无比的怜音惜影……全是类似的模样——没有阵法道纹,符箓谒语,只有画面和诗词。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呀!还是交给心安之地里的知性意识去研究吧。
他无声长叹,在林静山幽上换了个位置再拍一下,诗词隐去,波纹收束,阵法停止。
将这些东西收进心安之地,起身来到窗前,望着远方的景色出神。
这山宁县城也是依山伴水而建,四海商号觉得苍秀郡这条商路鸡肋,原因之一就是郡内群山绵延,山路难行,水路就只那么两、三条,通商不便。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景致就很不错。
此间来客栈座落于半山腰,所以虽然是处在一楼,仍然可以依山远望。
远方碧蓝天空的映衬下,是一座雪山,在阳光的照射中,有如一顶七彩花冠,悬于县城的上空,其下白墙黑瓦、木檐石墙,各色建筑鳞次栉比,石板主路井然有序,青石小径曲折通幽,如今正值辰时,路上行人正多,上路赶工,喧嚣热闹,一派祥和。
但申无病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心底思量——是考个书生好呢?还是入那清晏司好!
一方面解决丁簿问题,另一方面解决看书的问题。
书生没的说,可以去博广馆看各种书籍;而清晏司那么大的排面,各种场所自然是出入无忌,藏书应该也有不少。不是他好学,而是见了这些黑科技,对这方世界的文字演化、历史变迁有了兴趣。
如今对于缘法之事,他有了自己的认识——心动之时,缘起之刻。
以他如今的心境,很难会对什么产生这么大的欲望,那么搞懂这些文字,进而掌握这些黑科技,就是自己当今的缘法。
“申公子。”
外间传来了钱十九的声音。
“进来吧!”
申无病收回目光和思绪,转过身来,望向推门而入的钱十九。
“申公子,东西公子已经收到了,来信说家里的工匠已经研究出制作之法,不敢再劳烦申公子了。”
当日离开翠屏山后,三人就一路来到这山宁县,到此时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一方面是要静修和到县中书斋观书,另一方面就是参悟那些黑科技,而在知道了这些黑科技的价钱之后,申无病又化了些星钻,通过县中四海商号的分号,给钱多多带去。
这些黑科技有点儿小贵!
类比的话,大概每一种都至少相当于在前世养一架私人飞机,多的话四五架都挡不住。而他给钱多多的星钻,商路还没有打开,价值自然不高。
他不想在心里留下欠下钱多多的意味,牵扯什么因果承负,如今他对这方面特别在意,反正星钻也只是随手为之的小手段,所以摆了摆手应道:“无坊,让你家公子不用在意。”
代自家公子谢过之后,钱十九又递过来一样东西,口中言道:“申公子,这是河海卫刚刚送来的。”
申无病接过来一看,是和丁簿一般大小的纸笺,正面是个大大的“考”字,下面一行小字是“元和十九年六月初七”,今天才六月初二,六月初七是什么鬼?翻过来一看,背面是保人,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河海卫山宁县百骑长车必行。
一见这名字,申无病就没了再看的兴趣,抬头问钱十九道:“这是什么?”
“考凭。”
“考评?”
“是考蒙试的凭证,而且河海卫还说,会由他们为公子介绍做保的夫子。”
“哦,替我谢谢车大人的美意,告诉他我们明日起程,怕是赶不上了。”
说着便将这考凭递还给了钱十九。
刚有考蒙式的想法,考凭就送到眼前的,清晏司那女子是在显摆她的心智吗?用你提供的夫子作保,那我以后不还是捏在你的手中?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涉及到这女子,他的心境就起了波澜。
……
山宁县河海卫。
门前宽敞的道路上几无行人。
独立的门楼上,一块巨大的匾额势如压顶,河海卫三个大字笔意如锋,在旭日的映射下光芒闪闪。高高的院墙上,女墙望楼等一应俱全,上面是全副武装的河海卫,活脱脱的一处小型要塞。
院门洞开,露出里面影壁上的苍鹰俯瞰山河图,鹰目如电,翅展如,根根苍羽散发着铜色光泽,门楼的阴影投射下来,仿佛是这巨大的苍鹰将整个山河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
宽敞的正堂之中,车必行负手而立,两名全身甲胄、五短身材的人立于他的身后,几名河海卫中侯在他的面前分立两侧。
地面正中是由透明的琉璃铺就,下面是类似沙盘一样的山宁县山河图。
却比一般的沙盘要精致许多,由精于军中测绘的河海卫士,走遍境内所辖山水所绘,再由巧匠制成。山溪、林木用的都是所示之地采集的原料,比例精确,原汁原味。
从高处俯瞰,会油然生出一种山河在握的豪迈感,如今又多出一块地方了!车必行看着新增的一块有如小小金座的地界,以及一块原来的绝地生出淡淡的绿色,心中豪迈感更盛几分。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并没有从山河图上收回目光,车必行脚踏山河,凌图而行,开口问道。
虽然河海卫近期的事情很多,但值得车必行亲自过问的事情就那么两件,所以一名中侯闻言出列,右手握拳,横臂胸前,双脚并立,出言答道:
“披黄山的幻阵已经由清晏司仙师出手解开,属下也已经安排人手去散播消息,引导人前去定居;两地也已开始在立碑做传、修建神坛,应清晏司仙师要求,一个修建在披黄山上,循司岳例;一个修在翠屏山和申家坳之间,循司社例,只是……”
“只是什么?”
“披黄山司岳好说,本就籍在当地,又是力战而死的军中同僚,当可大书特书。可那清晏司点名的司社,却只是个老猎户,信息太少,没什么好发挥的。”
车必行闻言豪迈顿失,一时头大。
敕封之事是要昭告天地的,可不能做假,只能依据城隍祠敕书中提供的信息适当加工,否则就算天地之威落不到自己头上,朝廷的刀斧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只能道一句可惜大好头颅;可没有事迹,就很难得到乡民认可,到时香火惨淡,还是要道一句可惜。
“清晏司仙师有无交待?”
“没有!”
就是此时,一名河海卫走进来禀报道:“骑领,那仙师把考凭退回来了!”
这又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儿!被夹在中间的车必行是一个头两个大了,终于从山水图上收回目光,在眉间揉了揉,抚平皱起的沟壑,有些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说的?”
“说是明天就走,赶不及了。”
车必行闻言面色大好,暗中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甩掉一个麻烦了,让别县去头疼吧!用力挥了挥手,急急地吩咐道:“速速地脉传信给清晏司。”
……
“这位兄台,相请不如偶遇,可否赏脸共饮一番?”
等钱十九自河海卫归来,又去四海商号分号处理了一些琐事后,申无病带着他们随便找了间酒肆,准备祭祭五脏庙,不想遇到了熟人!只见当日在山水镇书斋劝戒自己的青衫大汉正在据案而食,见他进来,起身相邀,满嘴的油光酒渍与说出的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也是个妙人!
申无病四下打量了一番,只有一层的小小酒肆生意不错,基本坐满了,想了想,笑着说道:“那便叨扰了!”说着便移步落座于大汉的对面。
看到他示意的钱十九,走到柜台前,指了指青衫大汉那一桌,然后放下了一锭银子……可以一起吃饭,但饭钱就钱多多出了,虽然请客的人不在,有些不好意思,但就可他一个人祸害吧。
那大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在意地笑了笑,抱了抱拳,自我介绍道:“牧青衫。”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的名字,申无病不由得想学钱多多般拽几句文,却发现一时之间找不出适合的溢美之词,只好也抱了抱拳,干巴巴的回道:“好名字!申无病。”
“这名字……倒也有趣。”
牧青衫闻言先是一愣,纠结了一下,也干巴巴的回了一句,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这感觉就真实多了!
“申兄弟似是不习惯抱拳礼,无妨,拱手礼也可。”
抱拳拱手?有区别吗?这时钱十九和廿三已经走了过来,因知道的他性格,所以也不谦让和请示,在牧青衫有些诧异的目光中,径直坐在了方桌的两侧。
于此同时,钱十九也已经很有眼力地传音介绍那抱拳与拱手的区别。
简单点儿说,抱拳礼是武林礼节,因一般是右手持兵,所以左手在外,右手在内,有止戈之意;向左上方敬出,避开中门,短促而又要有相当的力度。
拱手礼是文林之礼,同样是以左抱右,却是因右手持笔,代表的是谦逊之意;向上方敬出,敬的是圣贤先师,要有虚怀若谷之意,所以不要求力度,而是要双手成拱,圆润自然。
至于右外左内,是白事之礼,如果对活人敬出,那基本就是在结死仇。
这时,正好伙计过来整理桌面,添加碗筷,钱廿三也适时起身,为几人倒酒,出言介绍道:“公子,这是清泉山酿,酒味淡雅柔润,为士绅文人所喜,是本地特色之一。”
说是文人所喜,淡雅柔润,盛酒的却是浅底海碗,这反差有点儿大。没法子,这酒是让店家另外买来的,酒肆中原来提供的是另外一种烈酒,带酒来就行了,要是餐具也带,就有点儿太过了。
共饮一碗后,牧青衫在虬髯上抹了一把,问申无病道:“申兄弟是钱七公子的贵客吧。”
钱家护卫的制服也是统一的,蓝衣银线,左胸口还绣着“四海商号”的字样,而这里的商道由钱多多打理也不是什么密事,明眼人自然可以做出判断。
申无病只是笑了笑,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钱十九和廿三自然也不可能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权当没听见一般,只是提醒店家快点儿上菜。
牧青衫仍是一脸不在意,又自斟自饮了一碗后,说道:“素闻钱家七公子生财有道,慷慨大度,尤善识人、用人,今日见到申兄弟及两位兄台,便知传言不虚。”
人家夸自家公子,钱十九和廿三自是不能如申无病那般淡定,起身敬酒答谢。
牧青衫尽显豪爽,一一接下,饮了两碗,并将抬手将两人礼让归座,并没有因他们是护卫身份而有所轻视,接着说道:“要我说,还要加上任侠仗义。”
不等两人开口询问,又自顾自地解释道:“当日我去山水镇,是听闻那翠屏山上出了强人,不想却被七公子捷足先登,事后又妥善安顿那些可怜人,如此行径自是当得此评。”
说完,又是不等钱十九和廿三敬他,灌了自己一碗。
“恕在下见识不足,牧公子是……”
此人风度不俗,又对自家公子赞誉有加,钱十九自然想试着拉拢拉拢。
虽是隐约猜到几分,但叫错名号是件很忌讳的事情,莫不如自承不识,出口相询。武林繁盛、国境广袤也不全是好事,至少有名有号的武人太多,没谁敢自认全都识得。
牧青衫没有正面回答,像是有些自嘲地感叹了一句:“年少时因羡慕文林风流,学着自己起了个表字‘凤歌’。”说完又是一碗酒下肚,看来这清泉山酿对他来说太寡淡了些。
“下就是单人独剑,覆灭百圆窟的‘牧剑凤歌’?”
钱十九和廿三同时惊呼,一脸崇拜,满眼的小星星,就像是追星族碰到了自己的爱豆当面,还是同桌共饮的那种。这回轮到牧青衫笑而不答,只是对两人的敬酒来者不拒,并没有沾沾自喜、又或者是故作姿态,显得气度从容。
好在钱廿三的传音再次适时传来,并没有让笼罩在申无病头上的雾水持续太久。
百圆窟是一座山的名字,因天然溶洞众多而闻名,山上聚集的强人实力比翠屏山寨略弱,但也有三位先天,加上地形复杂,当地官府试了几次都没剿灭。
而牧青衫耗时近四个月,一个人就将这些人给收拾了。
过程也没有多精彩,就是单人独剑,上山挑战,受伤下山,伤好再来,活生生将山上强人给收拾干净了,成就了他最出名的战绩。而最为同道所称道的是,自出道之始直至现在,他居然一人未曾杀过,风评不是太差的,就略施薄惩;风评过差的,就废了武功;有官司在身的,也会抓了送官。
见自己主要想结识的申无病一直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的吃吃喝喝,牧青衫抽空对他说道:“申兄弟,请恕在下交浅言深,但看书还是要精读通义,不要像有些人那样,讲起道理来旁征博引、头头是道,行起事来却又将之置于一边。道理不是懂得越多越好,关键是要看践行了多少。”
“多谢牧兄指教!”
虽然简短,却不是应付,申无病起身施了一个标准的抱拳礼,敬的是最后那句见解,敬的是他一人不杀的坚持。
这两句对话成功架起了桥梁,之后四人闲聊了起来。
但申无病大部分时间是个倾听者,虽然会时不时的承上启下,或是妙语佳句地说上几句,没有显得多么的高冷难近,但也有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他是刻意如此的,这方世界的缘法因果之事,承负太重,至少目前他还没太适应。
同样的牧青衫虽然说得很多,却也仅是一些江湖趣事、山水见闻,并不涉及他自身的出身师承等私事。而钱十九和廿三两人更是口风极紧,除了有意无意地夸上自家公子几句外,几乎等于什么都没说。
好在几人手上动作都不慢,在失去氛围、变得尴尬之前,就早早结束了,各自起身告辞,甚至还留下了几许未尽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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