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倦鸟归林。
葱翠的远山渐渐染上了一层墨色,潺潺的溪水慢慢铺上了一层血红。
申无病不急不缓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钱十九和廿三牵着马跟在身后。
虽然与河海卫说是明天才走,但与牧青衫分别后,三人就直接离开了山宁县城。
他也知道这些小手段对河海卫和清晏司没什么用,甚至可能还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但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内心,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
“申公子,前方有脚舍,要不要休息一下?”
脚舍是善人居士出资修建的给路人歇脚的地方,在相距较远的乡镇聚居地之间一般都会有。
申无病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他们走的不算是正常的商路,而是一条捷径,过了前面的脚舍,如果继续走,除非是他自己一直用缩地之法,否则就只能露宿山中了,没那必要。
脚舍是建在一处小土坡上,离主路二、三里的模样,右方不远处有一道溪流,因为不是在正常的商路边上,所以没有食槽和栓马桩。四周显得光秃秃的,没什么植被,是因为修建时原地取材的原因——立圆木为墙,缝隙间塞着草泥,斜顶罩树技茅草。
门也是小几号的圆木绑在一起做出的对开样式,几扇窗户上,格栅仍在、窗纸斑驳、几近于无,虽说简陋,但也足够挡风遮雨了。推门而入,里面倒是很宽敞,地面是夯实的碎石子和黄土,散布着一些木桩和表面较为平整的石块权做凳子。
右手边有几个猎户打扮的,已经打好地铺,在整理和养护吃饭的家什儿。
而左手边的角落,有一个穿着灰白儒衫的人,旁边放着一个书箱,一根行山杖斜放在手边,半靠在木桩上,正在读书,应该是位书生。
听到开门声,猎户们都把目光转了过来,打量了两眼后,便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而那书生却目不转睛,继续观书。
申无病打量了一番,便走到左手边离那书生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外面的马匹就是栓在身前的窗格上,在这里可以照看一二,钱十九他们在外面时就已经看好了位置。
他刚刚坐好,钱十九二人便开始忙活起来——先是打来溪水,用丝巾洗手净面后,这才铺上餐布,拿出卤味烧烤,清泉山酿。这不是排场,正所谓食不厌精,如果有条件,自是不能委屈了自己,至于前戏?只是因为讲卫生。
这一番操作和酒香肉味,引得那些猎户频频注目,但出门在外,还是要谨记祸从口出的,所以都没说什么,只是拿出自带的馕饼,就着山溪啃了起来。
这回那书生也看了过来,喉头伸缩,肚子发出咕噜之声。他摸了摸肚子,有些尴尬的收回目光,将书合上,放于书箱内。从里面取出个有些干瘪的行囊,拿出个白面馒头,看了看,掰了一半下来,剩下的一半又放了回去。小心地将掉落的粉渣聚在掌心,转过身去避开众人的目光,开始吃了起来。
“呃嗝!”
也许是吃得太快噎着了,他打了个嗝,拍了拍胸脯,拿出个水囊,却发现里面没水了。
“呃嗝!”
又打了个嗝,钱十九有些看不过去了,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
那书生接过后,仰起头灌了两口,离嘴很远,还小心地避开了囊口的位置,抹了把嘴,又掸了掸胸前的水渍,长出了一口气,将水囊递还给钱十九,起身拱手施礼,说道:“多谢兄台。”
此人比申无病略高,身形修长,看衣物边角的磨损,那灰白色应该同自己以前一样,不是本来的颜色,而是浆洗多了褪色而成的;头髻扎得很整齐,用一根成色一般的绿玉簪固定住;长得眉清目秀,年纪也不大,大概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只是面色不是太好。
钱十九抱拳回了一礼:“些许小事,无需挂齿。”
那书生又施了一礼,再次说道:“于兄台是举手之劳,于在下却不异于雪中送炭。”
钱十九无奈再次回礼。对于他们来说,在外代表的是钱多多的形象,就算对面是普通人,都不可能受礼不回。申无病见那书生又要施礼,出言替钱十九解围道:“十九,回来吧!”
说完,冲着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的书生点了下头。
那书生冲申无病再施一礼。这次没有说话,施完礼后就坐了回去,准备继续看书,只不过特意转过身去,似乎是想对这些美酒佳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但很快又转回身来——因为那边太暗了!
山风掠过破败的窗纸,发出呜呜之声,穿堂而过,偶而传来几声鸟鸣兽吼,给脚舍增添了几丝荒凉恐怖之意。猎户处已经燃起了篝火,钱十九在整理餐布上的狼藉,钱廿三告罪一声后,起身出去拾柴。
那书生犹豫了一下,紧了紧衣衫,带着水囊,起身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两人抱柴而归,书生脖子上还挂着个水囊。
将干柴交于钱十九手中,钱廿三便走过去帮那有些不知所措的书生,顺便教了他一些取火生火的技巧,临走时,还给他留下个火折子。如今脚舍里的人,已经都知道这书生应该是个刚刚离家、没什么经验、也没什么钱财的游学之人。
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外面的风更急了,吹来一阵潮湿的味道,一个猎户走到窗前,鼻翼抽动,用力嗅了嗅,面色有些难看,扭头对同伴们说道:“暴雨来了,后半晌布的那些陷阱估计大半都没用了!”
另一个乐观的猎户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道:“夏日里的天气就这样,别担心了,暴雨过后,没准儿明天会猎到更多,早点儿歇着吧,养足精神。”
话音刚落,暴雨就哗哗落下,雨丝随风飘了进来,篝火翻飞,那书生有些手忙脚乱,又要躲避火星,又想将书收好,脚下一个踉跄,将书箱扑倒在地。
钱廿三起身过去帮忙收拾,申无病的目光自然也被吸引,不想翻开的书页间几个文字闪过,眼睛不由得一亮,竟然是那些黑科技上自己看不懂的象形文字!但也不能冒冒然问起,刚刚对人家爱搭不理的,如今见有利用价值了就贴上去,实在是显得太市侩了。
而且送自己考凭和见到这书生,是在同一天接连发生,还是在他买了那些黑科技后,心刚动念,就有机会送到眼前,时间上太过巧合,他也有些怀疑是那清晏司女子的手段。
正思量间,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车马之声,脚舍中人刚把目光转向门户处,破空声起,大门“咣当”一声被人震飞,带着风雨从中间的空地掠过,重重地砸在对面的墙壁上,那些圆木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顶上尘土嗦嗦落下。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披风带雨从洞开的大门射入脚舍内,身后传来一声怒斥:“你们这群蠢货,居然害得本公子淋雨!”伴随着声音,一道身影连人带马冲了进来。
见到这身影衣着,被刚才一连串响动所惊,下意识护在申无病身前的钱十九和廿三面色一正,双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受两人的举动和突然凝重的气氛影响,申无病也把心思从那书生和清晏司女子的那里,转到来人身上。
当先两人也是身着统一的服饰,大红色的衣衫显得醒目而张扬,胸前用翠绿色绣着“群峰联”三个字,背景是朵为衬的三座山锋。
马上之人面白敷粉,小冠悬珠,亮衫紫纱,金丝玉带,看起来很是骚包。
年纪不大,境界不低,与当先两人一般也是狂澜巅峰,嘴上抱怨,身上却没有一丝雨迹——进入先天境,气劲护身,蚊蝇不近,短时间挡住雨水自是不在话下。
这时,后边跟着的所有车马全部驶入,本来宽敞的脚舍顿时显得逼仄起来,书生和猎户都被挤到了角落,而申无病三人周围聚着一群大红衣衫的人,一个个面带不善。
这是商队?怎么跟强盗土匪似的!看着与四海商号差不多般在车驾处立旗为标,写着“群峰联号”字样的三角旗,申无病觉得差异太大,至少钱多多和他的护卫们不会这般行事。
看着刚整理好的书箱又被踢烂,散落在地的几本书籍被肆意践踏,那书生激动得混身颤抖,梗着脖子,面色潮红,语带不忿地怒斥出声:“这里是脚舍,是给人休息的,不是给畜生用的。”说着,拔开挡在身前的群峰联号护卫,在他们的推搡中,磕磕绊绊地收拾那些书籍。
马上的年轻人看了那书生一眼,嘴角一牵,露出丝笑意,不过并没有答理他,而是把目光放在了申无病三人身上,稍显意外地问道:“四海商号!?”
声音有些软糯,给人一种懒洋洋、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感觉。
而与此同时,钱十九已经飞速的将这些人、尤其是那骚包少年的来历对申无病说了一遍。
群峰联号是苍秀郡的本土商号,由郡中的一些商号、镖局和世家联合组成,目的就是为了抵抗四海商号这样的过江猛龙,钱家觉得这条商路鸡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群峰联号。而骚包少年是其中左家的天少,七岁习武,二十三岁踏足武巅,姓左名宗秀,有“左家一秀,掩映群峰”之名。
一名先天巅峰先是打量了申无病几眼,回禀道:“公子,旁边两人是钱家的家生子,上次见时还只是开山境。看来传言不虚,他们真的在翠屏山一战中得了机缘,中间那人应该是钱老七一直在巴结的那位。”
“是吗?看起来平平无奇吗!钱老七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公子,境内四海商号的分号最近一改常态,收缩蛰伏,大公子说可能是在谋划着什么。这里不是正常的商路,此三人会不会是走了什么暗货,或是肩负什么使命,要不要查探一二?”
两人之间的对话没有用传音,也没有压低声音,而是大大方方的说出,完全不把申无病等人放在眼里。
“有什么好查探的,直接杀了好了。”
听左宗秀这浑不在意的腔调,显得对律法毫无敬畏之心,估计是没少草菅人命。
钱十九和廿三腰间右长左短的鸳鸯刀,在此语落下时便离鞘而出,护在身前,警惕地看着群峰联号众人。申无病心底长叹了一声,可钱多多一个人祸害的承负开始来了!
“公子,属下认为还是擒下审问为好。”
另一名先天巅峰小心地提醒了一句,以前那些人还好,或是籍在这苍秀郡内,又或是没什么背景靠山,自是可以轻易压下,可四海商号却不是这般好打发的。
“太麻烦了!将脚舍中的人全杀了,没了见证人,还不是我们说什么是什么?真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查起,就说他们见货起意。”虽然听懂了手下的话外之意,但依然端坐于马上、享受着高高在上感觉的左宗秀仍是毫不在意,说完,又舔了舔嘴唇,露出丝残忍的笑意。
听到这话,书生和猎户处也是一阵惊呼,一片手忙脚乱,那书生手握行山杖,猎户们也各持刀弓,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两名武巅护卫对视了一眼,心底泛起相同的想法——看来又要背黑锅了!但动作却不慢,同时跨出一步,沉声喝道:“这些人是强人所扮,欲图不轨,全都杀了!”
群峰联号的护卫们闻令,登时刀剑离鞘;两名先天巅峰也缓步向申无病三人压来。
“住手!”
申无病淡淡地喝道,声音平平淡淡,不高不低,没什么特色。
但所有群峰联的护卫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全部僵在的那里,感觉只要再多动一丝,就会承受雷霆一击,小命不保。这是白衣人留给他的、以仙路神识震慑之法结合武林音功创造出来的小手段,主要功能是威慑比自己境界低的人,白衣人当初没少用来装十三。
因为立足本土,郡中官方、武林的各方势力均有所打点,所以群峰联号在行商之时,护卫的数量并不多,多是以鼎力境为主,主要的任务还是照看车马;再加上两名善于交际的开山境,就组成一个标准的商队了。
此次财货重要,时间又紧,所以走了捷径,本来应加派护卫以示重视,但左宗秀亲临,形影不离的两名武巅护卫也跟着,也就仍是原班人马,不想这些后天境的被两个字定成了木雕。
就连左宗秀和他的两名武巅护卫都心中生悸,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以令他们心惊,两名护卫神情肃穆,将左宗秀护在身后。
仍然高居马上的左宗秀,眼中却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用略带兴奋的声音说道:“难得碰到一个高手,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说着便翻身下马,活动手脚,口中吩咐道:“整理一下,别说我们群峰联号以多欺少。”
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也是加入了音功之法,群峰联号的护卫闻声恢复了活动能力,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起来,这时倒是流露出几分一个大商号应有的素质。
申无病拍了拍钱十九和廿三的肩膀,说道:“把那书生和猎户们护好。”
片刻之后,脚舍中间形成了一个方圆四丈左右的空地,中间是申无病和左宗秀相对而立。两人之间相距三丈左右,在先天境界的切磋中,这是一个相当凶险的距离,已经算是近身肉搏,周围又缺少腾挪辗转的余地,但能在脚舍中围出这么大的面积,已属难得。
帮书生收好书籍的钱十九、帮猎户整理好东西的钱廿三,将两拔人护在申无病身后的角落里;而群峰联号的车马财货置于外围,封住门窗,护卫们燃起火把,刀剑出鞘,守住要冲,一副瓮中捉鳖的态势。
脚舍外,脚舍内一触即发。
此时左宗秀终于活动好手脚,右手一伸,从一名护卫处接过一把描金撒银、镶珠嵌玉、华丽耀眼、看起来装饰性要远大于实用性的长剑。
没有任何试探,左宗秀接剑后便借势一挥,一道半月型的气劲离剑而出,向申无病的胸腹之间斩去!短短三丈距离,气劲瞬间便至,其中蕴含着漠视一切的意境,将申无病及其身后的书生、猎户等人全部罩进,就连钱十九和廿三都忍不住额间现出汗迹,书生和猎户更是不堪,摇摇欲倒。
申无病双手抬至胸前,一圈一挥,气劲便反卷而出,射向群峰联的护卫们……叮叮当当的声音中,驽马受惊,财货散落于地,几名反应不及的护卫也受伤倒地。
此时左宗秀已经闪向左侧,一剑点出,又一道气劲袭来,也许是刚刚气劲为申无病所借,此次气劲凝练,如针似箭,目标直指申无病右肋的空档。
申无病右肘微沉,将气劲击碎,这次倒没有反卷出去,一是角度有些刁钻,二是没有超过身体的范围,不会对身后诸人造成伤害,便只是任由它们打在自己的护体气劲上,内眼不可见的波纹闪动间便化做无形。
两人一攻一守,斗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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