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月村里的这个年岁日,总算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住在村尾的李家,在主家李隐川的招待下,显得格外热闹。村里人不知道李家何时多了这些亲戚,就连镇子的教书先生与那捉鬼先生都给请来了。
对于镇子唯一学堂里的教书先生,村里人都是很敬重的。不仅因为他们的子女大多数都在学堂里读过书,其实他们心中还颇有畏惧。
至于那个镇子里有着鼎鼎大名的捉鬼先生,村里人则没有了那份敬重之心。
一个装神弄鬼,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镇子里那些有钱人家奉之神明一般的糟老头。常年耕种的他们,对此甚至不屑一顾。
摆弄鬼神之说,对老实庄稼汉不起作用。
对于他们来说,那对不知身份、有些神秘的年轻男女,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尤其是年轻男子身后背负的那把长剑…与那年轻女子曼妙的身姿。
没人愿意去讨论那圆圆脑袋的糙汉子,也就只有村里那几位长嘴妇,闲来无事就讨论到了糙汉子身上。好似不管与谁相互言语,几位长嘴妇嘴里常就离不开男人,尤其是不修边幅的糙汉子,或是身强体壮的男子。
村里有个名声在外的光棍汉子,常年都喜欢游荡在村里村外。不知道的人以为这人就是脑子有问题,可是较为熟悉的人便知道,这家伙不仅难缠的很,脑袋也是颇为灵光些。
光棍汉子就是叶寄北,一个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青壮汉子。平时的喜好就是与村里的长嘴妇们相互议论,言语之间没有任何忌讳,与那几个有着丰富经验的长嘴妇,言语交锋间也能打个来回。
年岁刚过,不曾忙碌过的他便有了活干。他爹跟他娘就是死在了年岁过后不久,所以叶寄北祭奠爹娘的日子便是在这时候。
但村里有些老人不太愿意叶寄北这时候整这一出,因为按照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来说,就是年岁前后的丧事都不会举行,在这方面有着深深的忌讳,办丧事的日子只会因此提前或延后。
可对于本身就混不咧长起来的叶寄北来说,这点旁人的建议或者忌讳,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他们家祖辈又没传下来这种规矩。所以往常这种时候,都是村里人对叶寄北最为避讳的日子。
渠月村的村中间那座大槐树底下,叶寄北难得把脑袋上的头发给捋顺,又穿戴整齐,额头上系着一根白布,围在脑袋上。身上是一眼的白色缟素,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凡是路过或者有意经过的,无一都要在他跟前咒骂几句。
这年岁刚过,怎么就摆起了这副死人摊子,明显是要把晦气带给村里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叶寄北可是什么话都听过了,这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坐在这儿的叶寄北,且看他四处张望的样子明显是在等人,而且此时还有些心急。握紧的双拳搁置在膝盖上,抬头眼看日头到了,可是那怪老头却还没来。
其实耽搁时间越久,与他爹死前交代的事情就相差越远。
没等到怪老头的到来,叶寄北起身就要提起搁置纸钱与蜡烛的竹篮子,又扛起两根竹竿绑着的纸花,皱着眉往村外他爹娘的坟走去。
半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个这多年都十分守时的怪老头,为何没有出现。
难道是因为自己与他平时的那些过节,彻底惹怒了这个怪老头?还是说因为自己前些日子占他儿媳便宜的事情,被这怪老头知晓了,不愿意再陪他一起上坟了?!
唉,说起这个怪老头,叶寄北就不得不说一句,这些年也正因此有了怪老头的默默支持,他才敢有胆量背着这多村民的戳脊梁骨与咒骂。
对怪老头的身世不知晓的他,只知道老爹生前与怪老头的关系有些神秘,既说不上来神秘在哪儿,又说不上来两人关系又好在哪儿,总之是玄之又玄。
而老爹死后,怪老头不仅背地里给他塞过银两,还对于死后丧事里的门道十分熟捏,好像早就知道了他爹会提前有这一遭。
所以当年从怪老头家里拿出来的那两副棺材,和那两身合适到不能再合适的丧服时,他就不禁怀疑他爹娘的死,与这怪老头有着莫大的关系。
虽然事后因为他娘留下的遗书,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此件事情在他心里还是留下了芥蒂,不可磨灭的芥蒂。
没了怪老头,叶寄北这趟上山烧纸钱之程,突然变得有些异常艰难。小腿上像是无形之中被绑上了沉重铁块,大腿又像是被人狠狠拖拽在原地,他只能靠着浑身蛮力,一步一个深深脚印,踏上上山之路。
没多久,渗出的汗滴就布满了他整个额头,系在额头上的白布,已经彻底湿透了。叶寄北咧着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为什么好好的山路,会走得如此艰难?而且还是恰好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
但是又为什么往年的这个时候,向来没有这种感觉呢?!难道是两者之间因为某种事物的关系,而导致了其他事情发生的可能,这一系列的变化又是因何而起呢?
他突然明白了,其实去年今日与现在这个时间点,其中发生的变化,就只有怪老头没在身边的这个原因了。
叶寄北放下纸花跟竹篮,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爹,虽然我知道咱家来历不凡,但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就是流落在外的凡人,见不得光的。您之前也说过,为了咱们死的人太多了,您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自身兵解,了解于世间。可是您现在搞这出,儿子我连祭奠您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话完,一阵清风缓缓吹过。也不知道此间天地被施展了什么妖术,总之,之前那种被束缚的感觉渐渐消亡,小腿跟大腿上的沉重感也恍如虚无。
叶寄北瞪大了眼睛,这时天地间的变化恐怕就是连他都没有想到,难道说坟地里他爹娘真的能听到他的话语?而且还能够在地底下保佑着自己?这便有些奇妙了。
即使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叶寄北,权当就真是地底下的爹娘显了灵。
就在他心底直呼一口气时,突然听到身旁的茂密草沟里传来稀稀疏疏的嘈杂声。他心思一沉,仔细听去,草沟竟然有着微弱的呼吸声。
荒山野岭的,这座山上都是孤零零的坟头,大多是村里老人们的最终归宿,若不是此时天气正明,恐怕他都要认为此地阴气太深,闹起了鬼。
面对此地境况,不敢转身上前查看的叶寄北,只好顶着强大的恐惧感,慢慢踱步到自己爹娘坟前。是那两座相邻、枯草丛生的坟头。
战战兢兢烧完纸钱,把那两根竹竿绑着的纸花插在两座坟头中间,然后给爹娘说上几句自己过的很好的谎话,再把这几年积攒在心头的疑虑,通通都倾诉了出来。
“爹,如今您教给我的那门功法,我可是每日都在坚持。虽然不及刚接触那会痛苦,但也难熬。每次深更半夜我都要痛得在地上打滚几个时辰,才能安稳入睡。”
“您说这么多年,您倒是解脱了,却是留下我一人在世间受苦。”
每当叶寄北回想起爹在世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回忆起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他不知道看起来颇为老实、勤勤恳恳的庄稼汉老爹,为何懂得那样复杂、江湖人独有的武功功法。
一把抓住坟前土,转身抛向了身后。迷得身后发出拖沓脚步声的那人叫苦不迭,颗粒大的土块跟石子,大多半都进了那人眼眸里。
叶寄北定睛一瞧。这人身上穿着虽有些破烂不堪,但从破碎的残留衣物碎片中可以看到,这件衣物的材质还是很好的。
看着比自己还乱遭的头发,听着从那人口中发出的叫喊声,叶寄北突然一惊。
这熟悉的装扮怎么跟没来上坟的怪老头有些相像,再听这痛苦叫喊的嗓音。他走上前去,扒拉开那人用来拨拉尘土的手掌,这才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
“死怪老头!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唬我?!我在槐树底下等你那么久,你为何没有出现?”
被尘土迷了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心里有些发虚的怪老头,此时正在找寻一个适当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何没有按约定出现在槐树底下。又是为何此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面容稿瘦,双颊深凹,嘴角已经凝固的血渍,以及身上或多或少的干枯血迹。这便是叶寄北第一眼见到怪老头的模样。
怪老头其实不姓怪,而是姓张,还是住在叶寄北隔壁。
至于说叶寄北为何从小就把张老头叫做怪老头,自然有他的道理。
姓张这老头,自叶寄北小时候的记忆起,就一直深居简出,偶尔闲暇出门的缘由,也就只是来自家屋里找那时还未病死的老爹说话。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缘由,而最怪的便是作息时间与常人不一致。昼夜不分,把白天当作漆黑的黑夜,把黑夜当作明亮的白天。
人们早起耕作时,就是他进被窝睡觉的时间。人们晚上酣睡时,也就是他睡饱起床的时间。
即便亲如他媳妇这样的枕边人,也搞不懂张老头的这种怪习惯。由此至今,叶寄北也没搞清楚这怪老头跟他爹的关系,权当只是老实爹生前最要好的朋友。
实际名为张飞德的怪老头,忍着身上的伤痛,呼着沉重喘气声,说道:“小北啊,你着实有些谨慎了,老头我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却又要受这种折磨。这不就是想要了老头我的命吗。”
叶寄北一把抓过张飞德的胳膊,拽了过来,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势,大多都是些擦伤或者遭受重击而骨折等伤势。
叶寄北好奇问道:“怪老头,你今个为何没有按时出现在槐树底下,你可知道我在哪儿等了你多久吗?!离我爹生前给我嘱咐的上坟时间都差点错过了。”
张飞德擦了擦额头上的尘土跟血迹,蹒跚着走向叶寄北,然后用沉重胳膊搭在了他的肩上,声音较为低沉着说道:“这几天我本想在山中采些中药,但中途遭遇到了一些突然不知缘由暴躁的猛兽。无奈之下,我被那群猛兽追到了悬崖边边上,跳下来之后,便成了这副鬼样子。”
全年都在日夜颠倒的张飞德,只有在给叶寄北爹娘上坟这天的作息才会正常。而且哪怕他自己家中发生了事情,都会不管不顾,这也是怪老头的怪行为之一。
用手撑着怪老头身体的叶寄北,用手掌不断抚摸着怪老头的后背,并且嘴上还念念有词,只是故意没让怪老头听见罢了。
过了会,叶寄北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跟我们叶家具体是什么关系,但这多年你都愿意跟我一同来给我爹娘上坟,那我想,你与我爹娘的关系必然不会太浅。”
他抬头深深看了眼怪老头,“我自知我爹的身份不明,且有些江湖色彩,根本不是愿意老老实实耕种一辈子的人物。这种人的心气,一般都高到了天上去。”
“所以,如果张老头你不介意的话,就与小子我讲讲,关于我爹生前的事情,好让我这个被蒙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了解了解我爹的事情。以不至于将来出了渠月村,除了知道我爹叫什么之外,对我爹一无所知。”
奇怪的是,怪老头张飞德并未回答叶寄北的问题,反而是问道:“你爹在死之前,有没有教授过你一门强身健体的功法?”
叶寄北摇了摇头,神色肃穆。张飞德从他眼中,似乎没看到任何的慌张神色,也就因此信由了他的话。
“你爹生前在来到渠月村前,确实是个江湖中人。但除了这层身份之外,其实你爹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可惜因为没到恰好的时间点,所以此时请原谅我无法这时讲出来,而我能告诉你的的是,你爹的真实身份远远比江湖中人的身份更为高贵。”
张飞德挣脱开叶寄北的搀扶,渐渐离着两座坟头慢慢远去。一瘸一拐的背影身旁,叶寄北连忙抬步赶上。
张飞德转头看向他,又开口道:“而我,只是你爹的一个小小守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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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岁的热闹并未放过渠月村的任何一家,足足从村头热闹到了村尾。村子里特地支起了戏台,以便年前从城中请来的戏班子唱大戏。
年岁日之后的那几天,戏班子的唱戏声音缠绕了整个渠月村。不管男女老少,凡是无事可做的,都整日整日地待在戏台前听大戏。
除此之外,关驹州还从城里请来了最为有名的木偶戏。相较于戏班子的人数众多行囊繁琐,木偶戏则看起来人数少寡布兜较少。村里不少老爷们都叫喊着关驹州莫非是私吞了钱财,去城里的青楼里快活了几晚,最后才给请来便宜的木偶戏。
对此关驹州不仅不恼,面上还颇具笑意。那意味仿佛是在说,等下就能见识到自己有没有私吞村里钱财了。毕竟自己为了请这个木偶戏,还往里搭了钱。
村东头的戏台跟村西头的木偶戏,仿佛形成了一股天然的较劲姿态。最终木偶戏前以绝对的人数优势,打赢了这场与戏班子的较量之战。村里年轻人的尾巴如今可都翘到了天上。
木偶戏通常只在傍晚开台,因为那时场子搭在户外的木偶戏,才能更好地展现出木偶的生动。这其实也正是利用天然优势而造成视觉上的冲击。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村西头的木偶戏前也慢慢开始聚集起了人群。不少村民搬着小木凳占据着有利位置,并且有的还为迟来的同伴占据着位置。这时就难免会产生一些矛盾,因为占位置而产生的矛盾。
但整个渠月村就这么大,谁与谁之间都认识,甚至还较为熟悉,所以一般都不会为了一个看戏的位置而吵起来。除了早前就有过恩怨的。
拖家带口的青年汉子魏然,单臂抱着一稚嫩的女孩,单手提着一结实的小木凳子。等到了昨日的那个位置时,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去。想要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而去与人争执,魏然抱着孩儿就想要离去,身后的婆娘也没什么意见。
但那个占据了位置的肤色黝黑汉子恰好扭过头来,瞧见了拖家带口的魏然一家,然后怀着那种坏笑,开口调侃道:“这不是魏哥嘛,怎么着?来迟了没找到好位置?没事,来兄弟这儿,就坐在兄弟旁边。”说着还指了指自己身旁,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魏然身后的婆娘。
事情的发展足以靠着脑子想象出来。肤色黝黑汉子与魏然之间的冲撞,让两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沾满了血色。那股凶狠的狠劲即使在众人拉开之后许久,都未曾在他俩的脸上消失过。
而负责处理这件事情的村长也知道两人的纠纷已经难以解开。甚至有了生死仇敌的感觉,所以村长郭文彦吩咐村里的青壮汉子,将两人都监视了起来,一旦遇到此类事情发生,就把两人都关在他们自家家中,半月都不准出门。
事情作罢,村民该做什么事还做什么事,即使人群中还有着议论之声,但也随着木偶戏的缓慢开屏,慢慢散去消失了。
这出木偶的戏份是记载在深宫中具有传奇色彩的神话小说,《西游记》。
从观看木偶戏的人群中传来的剧烈欢呼声,就足以证明这个神话小说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了,已经是无可撼动了。
整个木偶戏份中,负责操持着孙悟空的手艺人,是个年岁颇高的老人,白发鹤颜,手指尖操纵木偶的手法是十分稳当的,与他平时展露外人面前的那副战战兢兢的形象完全不符。
而负责操纵着猪八戒的手艺人是个眯着眼的小胖子,平日里尽是调皮捣蛋的那股劲。可真要在这种场合之下操纵木偶,观众也能其中感受到小胖子平日里下了多大的苦。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木偶唐玄奘的操纵者竟然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姑娘,长相十分清秀。若不是这几日耐不住年轻人的好奇,偷偷在木偶戏后亲眼看到了操纵者,恐怕此时都没人敢相信这件事。
木偶沙僧的操纵者,与沙僧的形象出奇地有些相符。满头的卷发与满脸的络腮胡子,两支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手掌上都是厚厚的茧,手背有些恐怖的伤痕。
他们身后有着几个大箱子,看来都是放置木偶玩具与杂七杂八物件的箱子。旁边还有个长发遮住了脸庞身形瘦弱的人,在照看着这些他们吃饭的家伙事,以防那多心的三只手给偷拿了去。
整个木偶戏的表演过程,就只有这四个人在尽力操纵。但其带来的视觉效应对于不曾见过这种东西的村民来说,可是止不住的好奇心。
等到几人都累得手指发酸,胳膊肘连抬起都抬不起来,这场赏心悦目的木偶戏才堪堪落幕。
虽然还有几人在木偶戏前大声叫嚣着没看够不过瘾等想法。但等到他们开始收拾箱子时,那些叫嚣的人才不情愿离去。
小姑娘放下木偶,揉了揉稍微发酸的指尖,转头望向那位不觉得累的老头跟前。等到老头发觉,对上了小姑娘直勾勾的眼神。然后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都是些藏在暗处的高手,身手与我差不多。”
好奇的小胖子不知道严爷爷在讲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能竖起耳朵默默听着。
率先发起眼神望向老头的小姑娘,也回应了一句,“那个地方很奇怪,一眼望不到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形之中挡住了我的视线。而且那群人已经各自散去,使着各自的手段离去了。”
有人御剑行,有人身形周围环绕数不尽的符箓,有人提着戒尺飞行,有人脚底下是生动的玩偶。
脸庞藏在长发里的少年,说道:“天暗了,也归到了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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