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班子的成员中,那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名叫阮牧颖,祖籍是北边儿山枝城人士。
与她同乡的只有这个长发遮住了脸庞的少年。而生性调皮捣蛋的小胖子,与白发鹤颜老者是同乡人,祖籍却是离山枝城甚远的黄州城。
沉默寡言的卷发汉子,名叫陈大斗,几人都不知其来历。只有老者知其大致根脚,所以才收留了他。
木偶戏班子的成立,大多是要归属于名为严诚桁的白发鹤颜老者的功劳,若没他,恐怕这支木偶戏班子,就没有今日之成就。
听晓身旁几位里雾里的话语,小胖子吕舟梁的脑袋里是越发迷糊。他也知道,身旁这位打小就认识的严爷爷,身上可是有天大的本事。就连几座城府的城主大人,都对严爷爷毕恭毕敬。
所以吕舟梁是打心底里敬畏。但敬畏之下,两人相处这多年,早就了解到各自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只有小胖子吕舟梁这种捣蛋鬼,才会在言语之上跟严诚桁调侃。
“严爷爷,你跟阮姑娘还有漠北整日说这些稀里糊涂的话,搞的我好像是外人似的,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您亲孙子嘞。”
长发遮住脸庞的少年名叫漠北,不知其姓,几人都常叫他的名。
阮牧颖姑娘把木偶装进铁皮箱子里,正准备要关上箱子,突然听到胖子这种话,瞬间就转过头来,与胖子调侃道:“你可别说,万一哪天严爷爷真把你是捡来的这件事情给不小心说了出来,到时候你可别伤心啊。”
听闻此语,小胖子吕舟梁泪眼汪汪看向了他那亲爱的严爷爷。而严诚桁则是笑意藏在嘴角里,既想大声笑出来,又憋得十分难受。眼看吕舟梁的泪珠就要迸发出了眼窝,他才慢慢开口说道:“放心吧,你就是爷爷我亲生的孙子,不管谁来说,你都是。”
阮牧颖又道:“说不准咯,爷爷哪次骗你不是这样信誓旦旦的?”
笑声朗朗,严诚桁也是憋不住了,就开始放肆大笑。那个沉默寡言的卷发汉子,也罕见露出了笑容。
此间言语打闹的场景也只有在他们表演木偶戏之后才会偶然有,对此几人都见怪不怪,反正吕舟梁在情绪低沉之后,还会回到那个调皮捣蛋的形象。
长发遮住了脸庞的少年漠北,默默为几人收拾着木偶东西,从不言语,比卷发汉子还沉默寡言。
他们把东西收拾好之后,就朝着村长家中走去。因为他们晚上要睡觉的地方不在村子里,而在许家镇的酒楼中,东西会放在村长家中保管。
搬运途中,卷发汉子跟几个早早等候在此的村中青壮汉子扛起几件箱子,而严诚桁与小姑娘阮牧颖、小胖子吕舟梁则跟在后方,少年漠北则是落在最后面。
期间,吕舟梁转头望了眼少年漠北,然后不经意间走近小姑娘阮牧颖身边,低头悄声问道:“阮姑娘,你说这漠北怎么整日这幅模样啊,日渐消沉的,你与他关系好,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情况啊。”
小姑娘阮牧颖见怪不怪,瞥了眼他后,只是说道:“他那人就那样,你也不是不知道,跟咱们相处了这么久,你可见跟咱们多说过几句话?别看我跟关系好,可照样不太跟我说话。至于他为何这样,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方便多说的。”
吕舟梁听闻默默点头,是啊,估计在少年漠北的身上,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都不是自己能去随意打听。所以吕舟梁又蹦蹦跳跳上前去,找到了那前方扛着箱子的卷发汉子,看其姿势以及卷发汉子那咬着牙根的样子,明显是又说了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
等吕舟梁走后,小姑娘阮牧颖走到了严诚桁的跟前,然后抬头望着笑意盈盈的这位爷爷。她不知道此时更像是落荒而逃许久的丧家犬,还是逃亡多年的亡命徒,总之是被迫流落在外的。
她缓缓开口道:“之前无形之中感应到了些许压迫感,是来自这座村子里的。经卫大哥这几日在村里调查之后,那座院子属于一家姓李的人家,都是身手平平的普通人。”
“要说能聚起这么多高手的原因,也只有他们那个从京城回来的那个儿子了,好像叫什么太微。估计是京城那边比较重视,所以才会有那些高手跟随。”
严诚桁收起了笑意,点点头,小声说道:“我觉得不应全是这个原因。按照你卫大哥之前的说法,许家镇的山河气运曾发生过较大的改变,但这种改变不是他一个小小护卫能知晓的。况且你我二人在此方面没有丝毫造诣。”
阮牧颖又说道:“照你的意思说,此次我们察觉到的那些江湖高手,其实都与这次许家镇山河气运的改变有关系,而且其中定有阵法秘术造诣颇深的阵师存在。”
抬头望了眼渐渐远去的渠月村,严诚桁感慨道:“应该是的,只不过是我多虑了。且要记得,你我二人的身份,以及漠北的身份,都不能轻易泄露出来,就是吕舟梁那小子也不能说。不管发生什么,遇到哪种江湖高手,只要不危及到我们的身份泄露及生命安危,我们就权当没看见或没听见就可。”
村东头的那座戏台子上面,虽然都不是些名角,但从其唱戏的认真态度可以看出。是真对得起关雎州给的那份价钱了。戏台子底下星星散散,偶有几位腿脚不便的老者相互搀扶走到台前,往台面上放些兜里仅有的碎银。
随着木偶戏的散席闭幕,底下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都是从木偶戏那边过来的。底下观众里,还有聚精会神的郭村长以及村里几位年岁颇高的老者,相互坐在一块。
前半生历程颇为辉煌的郭村长,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那时的郭文彦,不仅得请京城里最有名、价钱最贵的戏班子,而且还得请到自家府邸里,一请就是几天几夜,对普通人家来说算是一年的生计银两,可是连眼都不眨一下。
再看看现在,若今年没有村子里大家的赞助,恐怕就连西柚城里的廉价戏班子都看不起,就更别说村西头的木偶戏了。今夜戏份很多,犹是过了原先结束时间都没结束,郭文彦看了看天色,有些太晚了,不知道今夜为何这只戏班子会如此作为。
慢慢地观众都散去回了家,戏台子底下再无一人,空荡荡的。
戏台子后方,有些杂役人员扯着闲嘴。仔细听来,原来是今夜在准备唱戏的时候,戏班子内部发生了一件怪事。
稳固的戏台子莫名其妙变得摇摇欲坠,装在箱子里的戏服被无辜剪烂,几个负责戏班子吃食问题的班主身体都出了毛病。有的躺在床铺上就开始咳嗽,净是污秽之物,有的在来村子里的路上就摔断了胳膊或摔断了腿。
类似于这种问题还有很多,即使是司空见惯见多了怪事的大班主,内心与越发有些发毛。难不成真是这个渠月村有什么风水问题,自己这个戏班子不小心犯了某种忌讳,招惹了其中的魔鬼蛇神之类的玩意,而导致戏班子这些问题的发生。
所以今夜,大班主就劳烦诸位角儿多唱些时间,且多出时间的这出戏,还得要唱自制的一出《敬鬼神》,唱此出戏的意味也十分明了,就是为招惹了的那些鬼神,不仅要满足他们的看戏欲望,还得要跟人家好心道歉。
“叮叮叮当…”一满面红容的角儿从戏台一侧登台,嘴里一声轻轻提音,加上旁边奏乐的帮衬,整出戏码也逐渐明了。期间有个妆容狰狞的角儿扮演着天地间的鬼神,挺直了腰杆从围绕着戏台翻着跟头,到了另一侧,见着了等待多时、扮演鬼神手下的角儿。
两人一汇合,鬼神的嘴里就开始唱起了自己的戏份,由于扮演鬼神的这位角儿,自小不信这种鬼神之说,所以态度有所慵懒,嗓音远远没有平时那样响亮。而他身后扮演鬼神手下的小角儿是个年轻的小子,不懂这些莫须有的规矩,所以不管是哪种戏份,只要是大班主让他唱的,都会尽力而唱。
戏台后方的大班主是个圆脸,带个毡帽,手里握着一纸张包裹的长条物件,正紧张看着台上的场面,等听到扮演鬼神这个角儿嘴里传来的声音之后,大班主就勃然大怒,一跺脚狠狠说道:“这个死长耳,给老子唱这种戏份?是见不得他爹好是吧?等有天他爹死在戏台上就知道怎么好好唱了。”
然后转头看向一面相老实的矮个男子,说道:“老刘,等下这出戏唱完,你跟老杨说一声,给你拿二十两银子,就说是我说的。这二十两,是给你跟你家长命的。”
长命正是扮演鬼神手下的那位小角儿,也是这位跟了戏班子几十年的矮个男子的儿子。
一个戏班子只所以能在一座城里如此长久地生存下去,与这只戏班子里的唱的戏好坏有关系,也与大班主做人如何有深深地关系。即使你拥有着天底下最好的角儿,但大班主做人不行,那就必然长久不下去。
小角儿长命的爹老刘从小就进了戏班子这行。按照老刘的天分跟努力,怎么着也该是个进入大戏班子的名角,但奈何天有不测风。有次他所在的戏班子就乡野唱戏之时,戏台子就突然给崩塌了,彼时的戏台上可都站满了唱戏的角儿,都是个顶个的未来名角。
也就是那次,压垮了七八个年轻小子的名角途,老刘就在此列。腿上的痛觉不觉得有甚,但当行医的那人说这条腿将来唱不了戏时,老刘才撕心裂肺地嘶吼了起来。
痛感不是来自腿上的,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来自心里的。
等到最后这出戏唱完之时,村东头这块地上,竟是传来一阵阵清幽荡荡的幽风。地上枯掉的枝叶被风带到了空中,一些细小的树干也随风摇摆,摇曳的花花草草更是不尽其数。
见到这种场景,从戏台后跑到了戏台前的大班主,颤颤巍巍站在戏台前,双手紧握着纸张包裹的长条物件。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按照来之前他见过的那位道人先生的说法,只要把手里这物件紧紧握在手里,就可避免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这股幽风也只仅仅吹了一会儿,就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了。暗自呼出一口气,那紧绷的情绪才放了下来。他转过身又快速跑向后台,看着戏班子里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这位大班主时,他突然觉得,其实整个戏班子的命运在这几年都扛在了他的肩上。视银两如珍宝的他,第一次觉得来渠月村之前,给那位老道人的银两有些少了。
他挥挥手示意没事,然后走到儿子的跟前,也就是那位扮演鬼神的角儿,是个个高、肤呈小麦色的青年,然后狠狠厉声说道:“就你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撑起这个戏班子?几十人的生存要是都靠你,我估计连着你爹我都得饿死!让你唱最后这出戏自有他的道理,你还给我不好好唱。是不是真等到你爹死的那个时候,你才会认真起来?”
他本想给儿子一个狠狠的巴掌,但奈何实在下不去手,于是只是狠狠训斥一番。
角儿王钟尔是个不信鬼神的主儿,即使他爹这样说他,他也权当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反正他的耳朵长,多听点也无所谓。看着没卸妆的他,这时老刘就上前给打个哈哈解围:“长耳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等他大些就知道利害了,让这两角儿先去卸妆吧,天都黑了。”
大班主瞪了眼王种尔,便就转身离去,手里拿包裹的长条物件也紧紧握在手掌里。
戏班子里,除了大班主之外,也就剩那几位班主的话最大了,但今日那几位班主都有卧在酒楼里,身体都有恙。所以此时的戏班子就只剩下资格老的老刘说话最大。
老刘在戏台后忙前忙后的,走路间完全看不到他腿曾经断过。此时离他们离村回城的时限还有一天,当时跟请他们来的那人来时,说的好好的,要唱个三天再说。再加上今夜唱戏前的事情发生,恐怕几位班主跟大班主也不愿再留下来了。所以明日是最后一场,所有繁杂的东西都得收拾起来,以便明天能够唱完就撤。
到了角儿画妆与卸妆的地方,看到几位角儿都在卸妆中,老刘也没上前去打扰,而是绕过这块地方,去了别地指挥。那个叫长命的角儿,也就是老刘的儿子,此时从铜镜中看到了他爹离去的身影,然后便抿着嘴一言不发,眼神中的意味不明,大概是藏有话。4
此时在关雎州的家里,坐着几个浑身酒味的汉子,其中有抱着酒瓶不撒手的李隐川、还有趴在酒桌上不见面目的郭施新、拿着筷子却用了全身气力来夹菜的徐大虎、身为主人却两眼朦胧醉醺醺的关雎州、以及最后一个神智较为清楚的刘嘉宝。
对于他们这群汉子来说,那不管是村东头的搭起戏台的戏班子,还是村西头颇受欢迎的木偶戏,他们都不感兴趣。对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无非就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围着酒桌喝着酒,互相诉说着来自各处的愁楚。
汉子们的压力其实不仅来自要养起他们的家庭,更多是来自现实的压力。他们不能在家人面前通诉倾肠,因为那样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压力,他们也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慢慢消化,但这种消化也只会令他们的身体越发崩塌的快。
拿汉子郭施新来说,他个人从小的理想便是去读书,做一个有见识、有抱负的读书人。但他爹郭文彦的阻挠,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需要迈过去的坎儿,这个坎儿还不是说能迈就迈过去的。整日面对着庄稼地,面对无穷无尽的农活跟自家婆娘的絮絮叨叨,他觉得这种生活已经完全不是他所能接受的了。
这种压力就是除了要养起自己的家庭之外,带来的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不知道他爹为什么那么记恨读书人,也十分阻挠他去考取功名然后顺理成章的当上官。这难道不是对郭家光宗耀祖的机会吗?
而他最想不通的便是,为何村子里的那么多晚辈,或多或少都有着读书考取功名的想法,而且就拿李隐川他儿子来说,对待李太微的态度也没有对自己这种态度的一半。根本想不通也根本不了解。
他抬起面容时,竟是两行清泪已经占据了他的面容上。他摇起抱着酒瓶不撒手的李隐川,然后对着李隐川哭声说道:“隐川啊,你知道我自从知道你儿子被通知去城里考试的时候,我是有多羡慕你儿子吗?!那是无比的羡慕,我都恨不得当你的儿子,替太微去考试,替太微去读书。”
郭施新抹着泪,完全不是平日里的那副硬汉模样,这时他心里存着的那么多的柔情都彻底宣泄了出来。
李隐川听到关于儿子太微的话语,嘴角就不自觉的上扬。郭施新看到李隐川微微上扬的嘴角,那哭的声音就更大了,把迷迷糊糊醉昏昏的关雎州都给吵得清醒了过来,与村长家里是邻居的徐大虎也停下了夹菜,用那不大不小的双眼使劲瞅着郭施新,好看看这个发出吵闹声音的人,是不是平日里的郭施新。
唯一脑袋清醒的刘嘉宝苦笑摇摇头,对此无可奈何。村长家什么情况,他是最知晓全的,因为他的婆娘就是村长的女儿,也是郭施新的亲姐姐。所以郭施新的情况也不是他一个女婿能够给老丈人说情的。
李隐川眼见郭施新哭喊地越大声,便立刻出声说道:“施新啊,别哭了。你爹什么人我是知道的,那绝对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人了。你就说村子里谁家有难处的时候,村长没不挺身而出的?谁家哪个崽不是村长一眼一眼看着长起来?就拿你侄子太微当年生病的时候,你爹都是差点把你家的房子都给卖了吧,不管是煎药还是跑腿,你爹可是全心全意都顾在太微身上。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爹不管怎么样对你,你要始终记得,他是你爹。”
来了劲的关雎州,灌下一口酒,咧着嘴,扬声说道:“你爹当年在我出去做生意的时候,也是没少照顾我家。你嫂子当年一个人在家操劳着,还要照顾我爹娘,那是多么辛苦,农忙的时候,你爹还偶尔在我家地里收麦。我爹娘走了那年,你爹也是全程都在管,我就这么跟你说,你爹在我心里,那就跟我爹一样,没什么区别。所以你小子少在我背后说我爹的坏话啊,让你种地你就老老实实种地,嫌赚的钱少,让咱爹同意你过完年去哥那里。”
郭施新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指着两人说道:“你们都我爹的亲儿子,我就跟捡来的似的大。我就想不通,为何当年我要读书的时候,我爹愣是不想让我读书,还拿那种要挟的口吻威胁我,要是我爹当年同意我读书,我也至于过得这么委屈啊。就说我家那婆娘,整天在我耳边叨叨来叨叨去的,我都烦得要死!”
一直没说话的刘嘉宝看了眼李隐川跟关雎州,缓缓说道:“咱爹当年不让你读书,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知道他儿子是什么心性,也知道他儿子一心向往的是什么。你从小就吵着闹着要当官,说是当官的好处太多。所以咱爹才会让你不被这种诱惑给迷了心智,不至于像大多数当官的一样,忘了爹娘,忘了百姓。”
最后,刘嘉宝说道:“你可知道,当年你爹把你从镇子学堂叫回来之后,你跑到村子后面那条河后面要跳河,虎子跟其他兄弟抱着你不让你跳。隐川大哥在听闻这件事之后在干什么吗?”
听到这儿,李隐川突然站起身要捂住刘嘉宝的嘴。但奈何刘嘉宝的嘴巴颇快。
“隐川大哥当年就跪你爹面前,说“为什么不能让他施新兄弟读书呢?”,就这,你爹当年都没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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