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八9年9月5日,农历八月初六。傍晚时分,店里没什么客人,严东坐在店门口跟邻居小何说闲话。
父亲数着门牌号找了过来。他向小何打听:“这可是百货商店?”
小何说:“是的。”
“严东可在这里?”父亲话没有说完,严东和父亲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
“爸,你怎么来了?”严东十分惊奇。家里如果不发生什么大事,父亲不会贸然来找他的。
父亲见了儿子,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咧嘴笑着说:“凤芝生了。”
“生了?”尽管跟王凤芝感情不好,两个人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听说她生了,严东还是十分激动,“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女孩。”父亲嘴里连连说了两遍,脸上洋溢着笑容。
严东沉思片刻,问父亲:“孩子正常吗?”
“怎么不正常?正常,正常。”父亲依然满脸笑容。
父亲的笑容渐渐凝固,他轻声叹一口气:“唉,只是,西群送凤芝去医院途中,累流产了。”
严东赶忙给父亲倒一杯开水,搬一把凳子请他坐下。父亲详细地叙述了王凤芝生产的过程。
9月4日也就是农历八月初五下午两点多钟,王凤芝肚子开始疼。严东母亲找来了村里的接生婆严淑珍准备给儿媳妇接生。
下午五点钟,孩子落地了,很健康,心跳、哭声一切正常。
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产妇总也不下胞衣,严东的母亲和接生婆都很着急。严淑珍是个经验丰富的乡村接生婆,这行做了半辈子,经她手接生的孩子不下三百个。她用了所有手段,王凤芝就是不下胞衣。随着时间推移,肚子开始疼得厉害,并伴有出血。严淑珍吓坏了,叫严东娘赶快找人送产妇去镇上的卫生院。9月初的季节,正是秋收时节,人们都在农田里干活,村上哪里有闲人?
情况紧急,严东怀孕在娘家安胎的大妹妹严西群说:“我送嫂子去医院吧。”
严西群用架子车拉着王凤芝一路狂奔跑了六里路,来到镇上卫生院。
王凤芝安然无恙,西群却流产了。
“西群流掉的是个男孩。”父亲低沉地说。
严东心里十分愧疚。“回去后,我去看看西群。”
父亲从没有到过临河镇。临河名字是镇,实际上,这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春秋时,是钟离国的都城,隋唐是郡所,宋元时期是州治所在地,明代是县城,两千多年以来,一直是方圆三百里之内最大的城市,晚清开始逐渐没落,解放后成为了建制镇。严东提议带父亲在镇上转转,看看淮河,看看几处名胜古迹。晚上顺便在街上请父亲吃顿饭。一直在农村,进饭店下馆子,对父亲而言,是十分稀有的。严东想请父亲好好吃一顿。
在经过菜市场时,父亲坚持要严东买点儿菜,回家自己做。“我不在饭店吃,太花钱。”
第二天一大早,严东到油厂对面的包子店,给父亲买了三十个肉包子,没有吃完的,打包带回家给母亲和爷爷吃,他想让全家人都能尝尝这家美味的包子。
开往六福镇的车上,严东紧挨着父亲的座位坐着。父亲一直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严东看到,父亲的头发白了。太阳光隔着车窗照进来,照到父亲的白发上,闪闪的,分外显眼。再看看父亲的脸,一道道皱纹又深了几许,密密地布满脸颊,额头。严东的心里有些难过。父亲年轻时,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又粗又密。父亲是个硬汉,过去,在他的心里,父亲像一座山,健壮,挺拔,永远屹立在他的生命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父亲会有老的一天。尽管他一天天长大,尽管衰老是自然规律。
严然意识到,这个养育自己长大,对他极其严厉,从小到大都让他惧怕的父亲,老了。是啊,父亲比自己大岁,自己已经27岁了,50岁的父亲已经一步一步走入了人生的暮年。往后,作为家里的长子,有义务、有责任从父亲的肩头接过家庭的担子,为父亲分忧了。
到家后,严东迫不及待地来到卧室看女儿。
女儿的脸粉嘟嘟的,长得十分俊俏。他伸出手指按了按女儿的小脸,孩子好像有感应似的,睁开眼睛看他,嘴角,似乎扯出一抹笑靥。严东端详了半天,感觉不到孩子会出现智商问题。
他又打开婴儿包裹,把孩子的小手,小脚丫巴一个一个仔细检查了一遍。孩子的左手第二只指甲有点儿瑕疵,右脚第四只趾头没有趾甲。除了这两处,孩子一切完好。
严东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他转头对王凤芝说:“你受苦了。谢谢你。”
王凤芝自始至终看着他做这一切,心里有几分紧张。听到他的话,她莞尔笑笑,“只要你不嫌弃,多苦我都甘心。”
去年冬天。从筱梅那儿回家以后,严东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
本来,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丈夫,王凤芝希望能借此缓和两口子的关系,保住自己的婚姻。她坚持认为,这次意外怀孕,是上天对她的眷顾,是她跟严东命中注定的缘分。
严东终日阴沉着脸,对她不理不问,不吃她做的饭,也不跟她睡同一张床。王凤芝因怀孕而诞生的希望一分分被消耗了。有时,这种备受折磨的婚姻实在让她无法忍受,她也无数次想过放弃。她太喜欢这个男人。他让她着迷,他让她上瘾。但是,她又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她找不到如何爱他的方法。
王凤芝再次返回了娘家。她想:分开也许是最好的办法。等孩子月份大了,看在孩子份上,他会和缓的。
在娘家的日子里,王凤芝幻想着严东能够回心转意,希望他能来娘家把她接回家。父母也是,早早晚晚背着女儿念叨:“严东应该来把凤芝接回家的。他要是能来把女儿接回家就好了,他们关系也好处了。。”
春节到了,也没有等到老公来接她。王凤芝每每想到自己的处境,眼泪就抑制不住的流下来。
眼看着到了腊月二十八了。一九八九年腊月没有年三十,二十九日就是除夕。妈说:“凤芝啊,嫁出去的女儿哪有在娘家过春节的啊?你回婆家去吧。”
“妈,人家不来接我,我怎么回呀?你这是撵我走啊?”听到爸爸的话,王凤芝呜呜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
见女儿的样子,爸爸十分心疼,对老伴说:“你看孩子都难为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撵她走?风俗难道女儿的命还重要吗?丫头,他家没人来接,我们就不回去了。”
“不回去?你不怕村邻们戳我们脊梁骨呀?”三女儿凤珍说。
“你们别说了,我走。”凤芝收拾好行李,抱着儿子离开了娘家。
王凤芝抱着严菡,一路走,一路哭,寒冷的西北风刀子一样刮到脸上,她毫无知觉。儿子在她怀里冻得直哭:“妈妈,我好冷。”
回到严桥,严东正在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见到她,没有理,却把头转向了一边。
王凤芝走进屋子。严东接过儿子,抱到怀里,出门去了母亲家。
因为严东没有去娘家接她,王凤芝心里十分委屈。眼看着过年了,王凤芝待在娘家迟迟不回来,严东对她充满了抱怨。从王凤芝到家见面至第二天早晨,两个人较劲似的,谁也没有主动跟对方说一句话。
“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买,你不准备过年了,是吗?”王凤芝起床后,在床沿上坐了有足足一小时,寒着脸对严东说。
“过年了你都不回来,我买菜干嘛?”严东没好气地说。
三言两语,两个人打起来。邻居闻讯把他们拉开。严东被劝到后边父亲家里去了。
上午十一点,有人从严东家跑出来喊:“不好了,严菡妈喝农药了!”
其时,王凤芝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被抢救过来后,严东问医生:“对孩子会有影响吗?”
“喝了半斤农药,还是乐果,肯定会有影响的。”医生没好气地说。同时,医生告诉严东和王凤芝,“以后,她很难再怀孕了。”
经过艰难的抉择,严东决定与命运赌一把,冒险留下这个孩子。他想:既然这么烈的农药都没有流产,这就是命吧。即使孩子出生残疾,我也认命。
不想,孩子居然健康、正常。
“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王凤芝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儿的小脸蛋,对严东说。
严东思索了一会儿,说:“叫苗苗吧,像小苗一样好活。”
“苗苗——好,就叫苗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