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谦出了村后,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至于后面的路途方向,大周具体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总之只管朝北走就是了。方向如何辨别?陶谦倒有点小技巧,“早上起来,面对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一开始,还能依稀看得到些路的痕迹,这是村里人平常外出采药、砍柴走出来的,刚走了小半天,就完全寻不见路的痕迹了,陶谦只能借用手杖探路前进,不过今日天朗气清,远眺青山一片辽阔,情绪倒也还算高昂。
如此才过了两日,陶谦开始有些吃不消了,在村中任教职十年,早已不再从事体力劳作,如今连续两天跋涉下来,脚底磨出了几个水泡,每前进一步,都伴着一阵锥心的疼,在这寂静的荒岭中,疼得越发明显。尽管早已有心里准备,但真处在这样的境遇中时,陶谦还是不免惆怅。这倒不是因为这荒岭上的孤寂,陶谦胸藏万卷书,再加上如今的年纪,他并不惧怕孤独,只是这无边的荒岭上,山连着山,树荫着树,不知何处才是尽头,不知得走到何时才能算完?这现实真透着一股绝望的味道。曾有那么一瞬间,陶谦也想着要不回去算了,他相信陶家人依然会热情欢迎他回来,尽管不再任夫子一职,他依然能受到大家的爱戴,可只要一想到那一双双鼓励的眼神,一股莫名的自尊心就燎得他脸红发烫,就觉得哪怕是死了,也要死在外面才算体面。
又如此过了两日,一场大雨在一个晌午的闷雷过后紧随而至,哪怕头顶着斗笠,这瓢泼的大雨也把陶谦淋了个透。天晚,雨虽然歇了,可这一场大雨似乎把所有的飞虫都给唤醒了,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各种蚊虫“嗡嗡”闹个不停,陶谦近年来睡眠本就浅,如此一闹就更睡不着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陶谦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不洗漱梳理倒是不打紧,最要命的是,干粮吃完了。
陶谦饿得身体有点虚浮了,早在三天前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刻意地控制了食量,可终于还是粮绝了。空着个肚子又走了大半天,陶谦觉得自己真就快要晕倒了,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溪水声,本以为是幻觉,可这清脆悦耳的水声确实听得真切。陶谦打起精神超前赶了一段路,果然,前面出现了一股山泉,尤为可喜的是,山泉旁边竟然有一棵野李子树。
“真是天见可怜,佑我陶谦不死!”陶谦心想,就把这当成了好运照。先就着山泉水洗了把脸,然后手捧着饮了一口,果然清爽甘甜!然后用手杖够着,打下了一大堆李子,虽还带点酸涩,但总胜过没有,陶谦饿得过了头,如今一股脑地竟吃下了十多个李子,终于美美地拍了下肚子,打了个饱嗝。
又打了些李子包好,接了满满一壶清泉,略略歇了一会儿,陶谦又开始赶路了。可才刚走了一会儿,腹中“呼噜”做响,只得停下来解手,陶谦心里明白,这是闹肚子了。陶谦这一次拉肚子,真是闹大了,接连来了七八回,感觉把身体最后一丝气力都给掏空了,再也无力再多往前赶一步,本想着随意先找棵数靠着歇一下,谁知竟然睡着了。
祸不当行,天才黑了下来,一场山雨紧接着就来了,把树下的陶谦淋了个湿透,一时又无处躲雨,又不敢在雨中就睡,好不容易挨到雨停,又刮起了凉风,晚风呼呼地刮了一夜。
天明,当第一丝暖阳照在身上的时候,陶谦吃力地抬起眼皮来看了一眼,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如今浑身烫得发红,却又感觉在冷得发抖。陶谦心里明白,这是发高烧了。人到他这个年纪,任何一点小毛病,如果处理不好,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像今日这种病得如此严重。以前若是陶谦病了,总有儿子、儿媳会轮流在床边悉心照料,可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老家伙,可不敢就这么睡着了呀!”陶谦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试了几次,终于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把包裹往脖子上一挂,又强撑着手杖走了。可这一回,尽管陶谦觉得自己在很努力地走着,那速度与平时相比简直就像是在挪步,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也不知走了多久,陶谦现在已经没了时间观念,或许走了两天,也或许才走了一会儿,脑子里总是昏昏沉沉的,之所以现在还没倒下,那纯粹是还怀着一丝不甘,不甘心就如此结束。
此刻的陶歉,灰白的头发散披在身上,凌乱的胡须上挂着些呕吐物,拐杖也不知丢在了何处,脖子上只挂着一个空布包,布包的一头是敞开的,里面的东西早已不见了。无所谓了,陶谦现在只剩下一个意识,就是不要停下,一直朝前走。可如果他现在能稍微清醒着辨认一下方向,就会发现自己一直在朝西走,离自己心中的北方已经偏离了整整两天。陶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懵懂中感觉有一丝悲凉,又似乎有些期待那一刻快点到来。
突然,有一股清风由后赶前飘过,陶谦的眼神也一直随着那股清风飘去,谁知那股清风竟然又飘了回来!风停了,从虚空中走出一白衣男子,身材颀长,傲然站立,尽管满头的银发,肌肤却如婴儿般细腻,银眉飞扬,眼中若有浩瀚星辰般深邃。
白衣男子打量了一眼陶谦,问:“你看得到我?”
凭空竟然从风中变出了一白衣男子,又问了如此一奇怪至极的问题,可命悬一线中,恍惚间陶谦也不觉得害怕,点了点头,“嗯。”随即仰面倒下,不省人事。
白衣男子愕然地张了张口,皱着眉头打量了周遭一眼,此处荒山野岭,确实不见有人家,又看了看地上的陶谦。此时若转身离开,这人必死无疑,白衣男子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我教讲究缘法,缘分未到,虽近不遇,你我今日应是有缘,便宜你小子了!”
说罢,白衣男子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了一粒青色的丹丸,给陶谦喂了下去。丹药入口即化,才一会儿的功夫,陶谦的脸色便由惨白转为红润,一阵细微的鼾声从其口中传了出来。白衣男子这才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微笑,右手捻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又化作一阵清风去了。
翌日,阳光都暖洋洋地照在身子上了,陶谦才醒了过来。伴随着一声适意的呼气,随口吟了一句:“大梦初觉醒,平生我自知!”随意伸了个懒腰,骨骼间竟然一阵噼啪乱响。伸直的手在空中停了三秒,猛地一撑地跃了起来,这一撑的劲道仿佛又变成了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暂时顾不上体会许多,陶谦大喊道:“神仙!神仙前辈……”洪亮的嗓音在群岭间回荡。
陶谦这时确信无疑,他晕倒前遇到的那白衣男子,非是梦幻,必定是有神仙帮助,否则,自己如今怎可能有这般精神。夫子试着捏了一下拳头,竟然感觉自己力量十足,目力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呼吸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只是这身上,陶谦皱了皱眉头,似乎浑身黏着一层黑乎乎的脏东西,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不过无所谓,洗了就是。
陶谦又等了一会儿,想着神仙一定是远去了,也不知神仙是从哪个方向飞走的,就东西南北各拜了九大拜,朗声说道:“多谢神仙救命之恩,陶谦终身铭记,若日后能有机会再见,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心到神知,陶谦想着他的心意神仙一定会知道的,心中安定了许多。
如此拜过之后,陶谦重新辨认了一下北方,又再次开始赶路。如今劫后余生,陶谦不仅身体轻松了许多,心境也与一开始大不相同,想着既然有神仙保佑,此行必然是能顺利到达大周的。也许是真有时来运转,接下来就再也没遇到过雨天,一路是和风丽日的景象,后面又还碰到了一颗黄桃树,不过这回陶谦就谨慎多了,每次仅吃两个,也不敢再和冷山泉混在一起,以免重蹈覆辙。
山中无日月,陶谦已经不记得自己出来多久了,也估量不出自己究竟走了多远。这一日,陶谦还像往常一样走着,穿过一排密林,忽然间,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分明被人为夯实过的黄土路横亘在眼前,弯弯曲曲延向远方。
陶谦心中一阵狂喜,终于走出来了!既然这里有人为夯实过的道路,那自然离人居住的地方也就不远了。陶谦选了一个方向,顺着大路满心欢喜地再次出发了。
可谁知还没走多大一会儿,耳边炸起一串鼓响,伴着一阵喊杀声,随机从两边山石和密林中冲出了一群彪形大汉,一个个头束红巾,赤臂绑腿,手提着大刀,凶神恶煞,一望便知不是好人!
陶谦五十年的全部时光都是生活在陶家村,村里人都是性格淳朴、本分老实的百姓,像今日这种阵仗,陶谦何曾见过?猛惊之下,竟然吓瘫坐在了地上,又想着离大周或许就咫尺之遥,实在心有不甘,尽管屈辱,尽管不情愿,陶谦还是团团围转给这些人作揖求饶,“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猛子今天实在是憋气,大当家派他带着十多个弟兄下来截单彩,大半天过去了,竟然连根鸡毛都没见飘过。好不容易来了个人,却又是个赃兮兮的老头,看这人头发胡子蓬乱糟糟的,衣服鞋子都是破破烂烂的,一身的赃味道,脖子上挂着个破包裹,解开来一看,几个小黄桃咕噜咕噜滚了出来,除此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猛子不禁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倒霉,截了个讨饭的!
猛子再看这老头,还在地上团团作揖呢,倒不禁有点可怜他了,自问平生劫道无数,像这么可怜的倒是第一次遇到,心里有些苦笑,看了看周围的弟兄,我们真这么吓人吗?
猛子示意外面抱着个酒缸的小喽啰上前来,盛了满碗酒,蹲下身来一手把陶谦扶住,一手递过酒碗,温言道:“老头,他娘的别怕,怕就不会死了吗?起来喝了吧。”
陶谦却会错了好意,颤颤巍巍地双手接过酒碗,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陶家村百姓生活自给自足,却没有多余的粮食可以用来酿酒,故陶谦虽然在书里见过,却是平生未曾饮过一口酒,如今这碗里的味道闻起来奇异刺鼻,心想完了完了,看来是要毒死我啊!神仙啊,陶谦愧对你的一片好心了,终究还是死于非命啊,早知如此,何苦来哉!
陶谦一狠劲,把碗端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随即仰面倒下,只是这毒药入腹后,如火烧的感觉从喉咙一路顺到脾胃,继而轰地一下,温热的感觉散发到全身,好畅快啊,这就是死前的感觉吗?早知这便是要死,何惧之有?早十年前我就该出来了!陶谦自以为在临死关头感悟到了人生真谛,莫名的畅快,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又想到此行要去大周目的,终究成了憾事,又难过得落了泪。
猛子在一旁都快气糊涂了,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奇葩事都被我一个人遇到了!这老头接过酒碗后,犹豫大半天没喝,本以为他是不会喝酒,没想到他竟一口干了,连弟兄们都忍不住想给这老头喝彩的时候,他又颇为悲壮地躺下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谁也闹不清他在想什么,莫不是被吓疯了?
猛子看了一眼周围的弟兄,弟兄们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在地上撒劲。猛子心里来气,蹲上前一步,猛地扇了陶谦一大嘴巴子,喝道:“老头,别在老子面前撒疯劲,我问你,你是做什么的?”
陶谦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给扇懵了一下,心想我这都快死了,还要问这做什么,可也不敢不回,说道:“我是夫子。”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教书的夫子?!”猛子把陶谦扯起来,惊喜问道。
“是是,虽然我才疏学浅,可……”
陶谦一边还在解释着,猛子却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下好了,遇到个夫子,快去禀报大哥,说我们抓了个夫子!来来来,抬走抬走!”
“哗”地一起,十多个壮汉瞬间把抬陶谦抬了起来,“呦!呦!呦!”欢呼着朝山寨奔去!
被抬在半空中的陶谦惊恐莫名,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是夫子这群人会这么兴奋,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要折磨我?陶谦心想这一段时间的遭遇,真是吃尽了苦头,如今刚出樊笼,又要入虎口,越想越难过,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竟忍不住放声大哭:“妈呀!孩儿受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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