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大陆上,东齐、西秦、南楚、北赵、中周并列其中。五大国为了各自的霸主地位长年征战不休,各种苛捐杂税加派在百姓身上,更有许多土匪、乱贼据山作乱,平常百姓人家丰年亦只能混个温饱,一旦遇上饥馑之年,卖儿鬻女竟是常有的事,日子苦不堪言。
五大国中,西秦自从秦王政主事以来,励精图治,军壮马肥,国家的战劲最为锋锐;北赵与胡地接壤,十万北骑军枕戈待旦,硬是守住了中原的“北大门”,战力不可小觑,但也因为常年与胡人交战,国库耗费巨大,无力逐鹿中原;东齐面朝大海,最得海利之便,海产、海盐丰盛,国库充盈,可惜齐王整日修仙问道,不问朝政,偌大的齐国只靠一个老丞相在苦苦支持着,国力日渐疲敝;中周为老牌帝国,向来是中原文明的渊薮,政治、文明确实繁盛,在位的周帝年轻时也不失为一位明君,谁知年老后竟糊涂起来,放任两个儿子争抢帝位,两位皇子明争暗斗,把好大的一片江山搅得乌烟瘴气。
五大国中,要数南边楚国的地位最为尴尬,为何?五大国中,若单论疆域大小,南楚当之无愧的第一,可若讲国力、战力,楚国却是实打实的垫底。究其实,南楚国土疆域虽广,山脉、河流、沼泽地遍布其中,道路艰难,难以发展。更有一点,楚国有五大家族与皇族争利,处处掣肘,国力难以凝聚,故楚王每每北上争霸,皆是败北而回。虽如此,楚国得地利之便,与秦国隔着绵延千里的大周山脉,秦楚老死不相往来;与齐国隔着一片茫茫的大沼泽,人畜不曾相通;与大周仅有一条双马并骑的“秋千小道”相通,可供商人来往。楚国在秋千小道上连修了三座雄关,派三万铁甲军长年驻守,真有江山永固的气势!故楚人虽被别国讥为“南楚野人”,国人不堪其辱,凭举国之力,北征不足,自保有余,却也勉强护得住大国尊严。
楚国再往南走,皆是连绵山脉,不知要走多少里地,有这么一个避世小村庄的存在。此村自号“陶家村”,不知是多少年前避世于此。陶家村极小,户不足三十,人口不过百余人,村中无县长里长之所,亦无官长百姓之别。全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耳不闻琴瑟和鸣,即兴高歌,亦处处伴有欢声笑语;眼不见华服炫彩,粗衣麻布,都是淳朴本色。村里有湖可打鱼,鱼虽小,却也清香甜美;村外有树自可砍柴,树虽不大,可供薪火不尽。好一处陶源盛地,真一片陶家乐园!
陶家村自先祖“陶公”过世后,便不再设族长一职,族长一职仅供子孙缅怀先祖。村中实际事务,由公选的十位长者共同主持,十位长者中,又再推选出一位学识、品行最为大家敬重的长者,任村中“夫子”一职,教村中孩童识文断字,明白道理。这一任夫子,任教已有十年,学问品行最受村民爱戴。
这天正午时分,太阳火辣得厉害,万里晴空碧蓝碧蓝的,不挂有一丝彩。学舍里,院中的桃李树上,知了“喳喳”的闹个不停,与学舍下传来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学堂里,歪歪斜斜地坐着二十多个孩子,摇头晃脑,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夫子念文,“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孩子们其实困极了,只是惧怕夫子的严厉一直强撑着没让自己趴下,只是那眼神早已迷蒙,深思也不知是飞往哪儿去了。夫子见此情形,知道再讲下去也是无用,用戒尺点了点讲桌,“罢了,今天就先学到这里,下课!”
夫子话音刚落,“哗”地一声,学生齐刷刷地起立,深鞠躬,朗声道:“夫子再见!”说完,所有人就欢呼雀跃地奔了出去,一扫刚才疲惫的神态,那兴奋劲,惊得树上的蝉都噤了声。夫子见此,唯有摇头苦笑。
夫子眯眼打量了一会儿天色,转身关了学堂的门,步行回到了家中。夫子回到家以后,感觉有些内急要去解手,甫一开厕门,两只厕鼠见有人来了吓得“吱吱”乱叫,在里面西撞了一阵,寻到暗洞一溜烟跑了。夫子解开裤腰,摸了一把小腹上的皮肉,已经松松垮垮,不经有些感伤,“不想我竟一老至此,紧致年华已不再有……”
出了厕所,夫子想起来该去碾些稻米了,拎着只木桶就朝米仓走去,打开米仓门,只见高高的稻谷堆上竟然有一只仓鼠,还在慢悠悠的吃着。胖胖的仓鼠见有人来了,这才极不情愿的转了身,缓缓地迈步回到了洞中。夫子见到这一幕,气得手心直颤,猛地把木桶掼在了地上,长叹一声道:“人之贤愚善恶,皆由其立身之所而决定,人若不思变,与厕鼠何异!”
这会儿,夫子连稻米也不想去碾了,只觉得心里烦闷得很,想出去走走舒缓一下心情。离了家门,夫子辗转来到了村口,望着村前的一座小山走去。来到山脚,又约莫花了一刻钟时间,夫子从山脚爬到了山顶。这会儿太阳已西斜,山顶的晚风畅快得很,眺目远望,小小的陶家村显得安谧祥和,男人们还在地里劳作,有几家的烟囱里已经升起了白烟。回首望,是苍苍莽莽的大森林,一望无际,不知尽头连向何处。这里可算是夫子的秘密处所了,他结婚时、他的儿子出生、他执掌村中夫子一职时、他的妻子过世……每当遇到生命中的大事,他都会来这里坐一坐,静静地思考一会儿。
夫子抹了抹山顶的那块大青石,上面还有些温热,随意坐了上去,眼看着太阳西沉,夫子渐渐地陷入了沉思。夫子今日想了很多,他先是想到了他已过世的妻子,那个女人为他默默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临了的那句话经常还回响在夫子的脑中,“谦哥,是我和孩子拖累你了……”夫子闭目流了一行泪,妻子是懂他的,谁也没有拖累他,只是不甘心……
夫子又想到了他的父亲,父亲一辈子最仰慕大周的风流华彩,总想着有朝一日能走出这避世的小村出去看一看,每每与陶谦谈起书中大周的风流华采,都是一阵神往,可惜一直到死,都未能如愿去一览风流。
陶谦还想到了陶家村的那位祖先“陶公”,当年陶公在赵国掌权,任大将军一职,治军三十年,未尝有过一败,权倾朝野,中原各国莫有不敬畏的。只因功高盖主,诸国趁机联合使反间计,谣传“诸位国君,只知赵国有陶公,不知有赵王。”各国相约出使赵国,来使竟然不先入朝拜见赵王,反倒先去参见陶公。赵王因此震怒,与陶公生隙,最后一次竟然在朝堂上对着陶公拔剑,声称“赵国境内,孤与汝不可共天!”陶公一气之下,竟然举族万里迁徙,金银珠宝一件不拿,全都封箱归予国库,只带走了四季种子、书万卷和一切农耕生活所必需品,赵王竟也不来阻拦。今时今日,据当年之事已有千年。当年陶家族人在陶家村隐居下来后,陶公耗尽心血,著了一本《陶公兵法》。书成之日,陶公油灯枯尽,遍指诸人,留下遗言:“避世虽苦,安知不是净土?我陶族子孙,当知陶源来之不易,不可轻离轻弃,切记,切记……”
从此,陶家村人恪守祖训,知足安命,千年来竟再无有人离开过陶家村一步,生老病死,都在这里。陶公的那部著书《陶公兵法》,陶谦是有幸细细研读过的,甚至能熟背书中的每一句。《陶公兵法》,虽名为兵书,其实内里乃陶公一生大智慧的集成,书中所述包括政治、经济、军事、邦交,凡治国所需,莫不涵盖,莫不精辟。年轻时的陶谦甚至会在这小山顶上高声背诵《陶公兵法》全文,现在每每想起书中的内容,亦不免心情澎湃。随着年岁的增加,心智越发成熟,对《陶公兵法》中的内容更是理解透彻,经过多年的研习,书中各部分的精髓已融会贯通。可是,如此智慧非凡的人物,陶谦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会做出如此决绝的举动?举族避世,在当时自然异常痛快,在如今看来也确实令陶家族人躲避了战争、权谋与饥饿,可焉知后世族人不再有想入世者?陶家族人刚来到此地时共有三百一十八人,如今只剩区区百余人,究其缘由自然与避世有关。况且,人生短短数十载,大丈夫行走人世间,若不能一展胸中抱负,徒增年岁有何意义?
陶谦不敢也不会对陶公有所不敬,陶公是他一生最仰慕的人,从他识文断字起,脑海中就镌刻下了陶公的学识,陶公就如同一位隐形的恩师,默默伴着他成长,给予他智慧。只是不甘心啊……
转眼间,夕阳过后便是星辰,时光已逝,一日不再,陶谦不禁默默垂泪……
突然,陶谦惊醒了过来,原来天色已黑,村中亮起了一簇簇火把,“夫子……夫子……夫子……”,喊声此起彼伏。陶谦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家太久了,别人竟都以为自己出事了,连忙回应道:“在呢,在呢!”可惜声音太小,“夫子”的喊声还在传着,便连忙抖了抖精神,下山去了。
夫子回到家,儿子和儿媳已经把温热的饭菜摆好了,见儿子、儿媳欲言又止的神色,夫子也不解释,只说开饭。夫子家教极严,陶孝见父亲不想解释,自然就不敢问什么了。
之后,如今日之事又发生了三次,连尚不明事的小孩也看出来了,这个向来受人爱戴的夫子,自然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夫子的心思,也确实在这两三日内渐渐定了下来,在一切都本该安定下来的年龄,他还想要做出点改变。
这日饭后,夫子把儿子和儿媳叫到了正厅,夫子主位坐定后,儿媳赶忙给他端了杯茶,之后儿子、儿媳并肩在厅中站立恭听,等待着夫子开口。夫子端起茶来饮了一口,又看了一眼儿子和儿媳,终于缓缓开口道:“这些年来,你们操持家务,我很放心。”
“这都是儿子应该做的。”陶孝回道。
“想必你们很想知道,这几天我到底在思量些什么?”夫子又饮了一口茶,道:“自我四十岁那年在村中任教职以来,至今已有十年了。自知学识尚浅,所以每日勉励教学,也算是对得起这份职务。只是近年来,渐渐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如今,每每会想起之前的一些事,想起你爷爷当面的一些话语,终生未能走出这个村子,去见识一下大周的风流华采,这是他毕生最大的遗憾。我想出去一趟,替你爷爷,也是替我自己圆一下这个心愿。村中的事务,你们不必多管,明天我自会去找几位长者交代。”
“父亲要去哪儿?”
“大周!”
“可千年来,村中未有过这种事例!”陶孝急了。
“此例由我开!”夫子决然道。
“父亲!”
“不必再说了!下去吧,我有些累了。”
陶孝不敢再辩驳,与妻子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第二天,夫子真去召齐了村中主事的十位长者,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议事堂中讨论了些什么,不过最终,几位长着都默认了夫子的决定。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夫子即将远游,这可是千年来村中未曾有过的大事!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在一切都该尘埃落定的年纪,竟然选择要出游到那从未有人到过的大周,在何方?有多远?谁也不知道,连大周这个只在书中存在过的帝国是否还存在着,都无人能确定。
对于夫子的这个看似冲动的决定,大家的态度是同情多于敬佩。除了几位年轻的后生,豪情万丈地来与夫子说要一路护送着夫子去大周,不过他们都被家里的大人拧着耳朵牵回去了。夫子也真不敢要他们同行,对于这项前途未知的出游,他一人去冒险就足够了,而且是心甘情愿,至于这几个冲动的后生,那可是家中的顶梁柱,不想也不愿他们跟着去冒险。所有的人都来看望夫子,夫子一律好茶招待,回敬一番感谢的话,然后温言送走。
第二天,夫子起了个大早。今日天晴气朗,确是个远游的好天气,可夫子的心情却有些沉重。的确,夫子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五十年,与他的祖父辈们一样,在这里生,在这里老。可如今,夫子却想要离开这片当初陶公历尽千辛万苦才建起的桃源,去追寻一个连他都不确定的梦,而且是在这么一个本该安定的年纪,怎能不让人怅惘。
夫子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只见儿子、儿媳早已立在厅中等待。儿媳抱着尚在母亲肩头打盹的小儿陶柱。陶孝左手拿着一根手杖,杖头挂着一顶斗笠,肩上跨着一个大包,眼眶有些浮肿。
陶孝把包裹和手杖双手递了过去,夫子稳稳的接住。夫子先试了试手杖,手杖长短适宜,手柄处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包裹中放了两套换洗的衣裤和鞋子,一个水壶和足够半个月的干粮。夫子点点头,他很体贴这份孝心。
夫子望了望院中的儿子和儿媳,最后叮嘱道:“我走之后,村中的事务不用你们操心,我已交代好了。邻里之间相处,难免有摩擦的地方,要以体谅和睦为先。柱儿虽小,我看这孩子天性聪明,需好好教导。勤能养家,俭能养德,惟勤惟俭,方可长久,我儿切记!”
“是,儿子记住了!”儿子垂首答道。陶孝想着今后就可能再也聆听不到父亲的教诲,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诀,偌大的汉子,竟然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夫子一时也有些伤怀,温声问道:“你们可是担心为父离村后食宿无落?”
“是。”儿子、儿媳齐声回应,默默垂泪。
想着要宽慰他们几句,夫子先是爽朗地笑了两声,然后扫了一眼庭院,用手指了指院中树上的鸟巢,道:“你们看那些鸟儿,春不种,秋不收,可曾见他们饿死?”
说完,夫子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慈爱地看了一眼孙子,这时孙子恰巧睡醒看了一眼陶谦,喊了声:“爷爷!”
夫子不舍地轻抚了一下孙子的小脑袋,终于不再伤感拖沓,毅然地朝大门走去。霍地一开门,竟然全村的人都在门前相送,夫子好不感动,一一作揖道别,却也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村头的丛林中。
一个小女孩忍不住偏头问妈妈:“妈妈妈妈,夫子还会回来吗?”“会的,一定会的,多好的人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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