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下了一场很大的雨,细密的雨线布成帘幕,笼罩死气沉沉的皇宫。
小太监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替前面的贵人撑着伞,恨不能把头低到尘埃里去,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抬头看那个俊逸的少年郎。他裹着深黑的披风,风吹过边角,露出里面衣料纯白的边角。
相传当朝最年轻的大将军,姓闻名遥,英俊潇洒,深受皇帝宠爱,镇守边关六年,第一次踏上京都。
当然,他还有一个更为人津津乐道的身份,同时也是他不得不回京的原因——榕嘉公主的驸马爷。在所有人看来,他此时回京,自然是为了与公主的婚事。
而事实上,此时御书房中的皇帝已经摔了第二只杯子。皇帝一身明黄色衣袍,精神抖擞却满脸怒意,他的下方跪着一个白衣男子,正是先前裹着披风的年轻人。
他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的眼神却没有畏惧,只是平静。
皇帝冷然开口:“给朕一个理由。”深吸了一口气,这位神武的帝王接过宫女递上的第三杯茶,看着这个倔强的将军。
闻遥嘴角挂着清淡的嘲笑,“请陛下收回成命。卑职一介武夫,配不上尊贵的公主。”
不管是什么原因,在陛下赐婚的情况下拒绝公主,那就是大不敬,按罪当诛,可是皇帝并没有摔第三只杯子,他似乎有些无奈,甚至有些悲伤,“朕知道,你很讨厌皇宫。你不想一辈子和皇宫、和榕嘉、和朕绑在一起,因为,你怨恨朕。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你依然怨恨朕,逼死了你的母亲。”
年轻人低着头,没有说话。
皇帝抚摸着椅子上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腾龙,忽然感觉很疲惫,“闻遥,你在战场上待了这么久,气势倒是越发凌厉了。只是,你想过没有,若是百姓知道榕嘉被你拒绝,她的名声可就毁了。”
闻遥不咸不淡地开口,“除了不知好歹的卑职,想必天下间的人都不会拒绝公主。”
皇帝终于摔了第三杯茶,门口站岗的太监宫女吓到面如死灰,不敢想象那位年轻将军究竟犯了什么错让陛下如此震怒。
“那你如今是想怎样?”
“去找我的弟弟。”他的语气有些高傲霸道,竟是跟皇帝极为相似。
“那个女人的小鬼?”
闻遥皱眉,说道:“陛下,她是我母亲的结拜姐妹,她的儿子自然是我的弟弟。如今他来了京都,我当然要接他过来。”
皇帝生气地甩着衣袖,“你别忘了,你母亲就是被那个女人连累的。”
闻遥“嚯”得站起身,很大力地拍着白衣服上染的灰尘,似笑非笑地盯着皇帝陛下。虽然身在边关,但皇帝对他的纵容宠爱从不减少,并不代表他真在陛下的心坎里,反而越发显得当年的事这位以仁慈英武著称的帝王有多么愧疚。
终于,皇帝挥了挥手,“你去吧。我只当不知道那个小鬼。”
闻遥抱拳,转身离去。
静静地注视着那个高傲强势的将军,皇帝陛下露出会心的笑容,纵然他再不敬,他依旧会包容他。哪有舅舅会跟侄儿置气。
更何况,闻遥的性子与他年轻时几乎是一模一样,霸道、冷静、细腻,看着他就像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哪有不喜欢的道理。至于那个不应该存活的小鬼,终究是不应该存活的。
深巷中,有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一个女子。她全身笼罩在黑袍下,安静地注视着手腕上光芒异常闪亮的玉镯子。风轻轻地吹来屋门,她深吸一口气,信步跨出,于肃杀的晚夏更添一抹冷意。
相府中,司空浩瀚捏着一串佛珠,呼吸却越加不平。第一次,他有些力不从心。实力到他这个境界,自然可以清晰感受到街道上飘过去的沉重的身影,那个人,远在西浦,何以千里而至?许久不入红尘,又是谁,能够惊动他的出现。
头戴斗笠的女子蹲在椅子上,白净手心掌着几枚棋子,细细瞧着这排列方位,她有些不爽地甩头,然后将棋子订在了桌面上,拿着包袱走出了房间。
江横不知道向此走来的那个男子是谁,只知道他很强大。他手中捏着一柄很大的刀,拖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他唇角带着笑,像看猎物一样看着那个红衣服的姑娘。与这份粗犷全然不搭的是,他的脸生的极为秀气,再配上一袭墨绿色的缎衣,竟浑然书卷气。他走的很慢,每踏出一步,脚下都有一处清晰的白红花影。
步生莲,步步生莲。
他止步。此时,距离景淳隐约可见十朵花影。十步,是挑战,是邀请,来自步生莲的邀约。
深红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急促地竟有些像嘶鸣的烈马,随时准备踏蹄奔跑。她从不曾化妆,然而此时她的脸色绯红,与那般涂抹了厚厚脂粉的姑娘无异。她一贯懒散,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她淡然眼波绽放光彩,而这个甚是儒雅偏偏粗犷的男子却做到了。她的眼睛很亮,晶莹璀璨。
这是兴奋,是棋逢对手的欢喜。
端老站在屋门口,唤醒了筝筝,带着江横一同看着。他没有上前,偌大空旷的深巷,迎战的只有那个红衣服女子。江横筝筝这般人,大约猜到交战双方的强大;那些隐在暗处的人物,只为了等待惊天大战的观摩;而他对这场战斗,早已清晰结果。
“你们那些人,都不该活着的。”步生莲生涩地开口,喉咙好像被撕扯开的破布一样,应是许久没有与人交流了。
景淳左手横着玉棒,右手握拳,顶着苍天冷雨。“我会死的。”她盯着步生莲,细声说道,语气轻柔地有些像撒娇。
步生莲举起先前拖在地上的刀,微笑着回答她:“我会陪你。”
他们的声音同样沙哑,同样以最平和的语气说着最恐怖的言语,一时间,江横觉得他们非常相似。
筝筝刚才醒来,眼见着一场大战即将爆发,难免有些紧张。仔细看那男子,竟生出几分熟悉之感。单从外貌而言,这个男子无疑是英俊的,尤其是他微笑的样子,更为好看,只是奇怪的是,很难说出他的年龄。说他二十左右,他与景淳站在一块,很是般配和谐;偏偏他的眼神满是死寂,像看透了沧桑的老人家;如此想来,景淳的眼神深邃淡然,也不符合她这个年纪。小姑娘抓着脖子,细细感受刚刚注入自己体内的那道气息,越发觉得那个红衣服的女子甚是神秘。
江横靠在门槛上,攥着自己的拳头,按理来说,他应该是最信任景淳的人才对,可是他心脏跳动的很快,几乎从喉咙口越出。因为紧张,因为恐惧,因为害怕失去。
步生莲的刀举起、劈下,带着凌厉的劲风和无尽的寒意,周围的人忍不住打哆嗦,江横和筝筝这两个小辈更是紧紧抓住了麻衣老人的袖子。
景淳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步生莲的刀。这半步看着简单浅显,然而却很是巧妙。
观战的司空浩瀚认出了这步法,脸色铁青,他以为他猜对了那个女子的来历,毕竟连山“回旋步”不是人人都会的。
如果说七子是南朝最神圣的地方,连山剑宗在北晋地位同样如此。连山本来是秋水剑宗的一门分支,后来因为连山现任掌门逐渐显露的无比强大以及宗门内年轻一代的辉煌,连山的地位反而凌驾于秋水剑宗之上,成为了秋水剑宗最核心的一脉。而“回旋步”是连山的内门步法,,若不是几年前他曾见连山那小子使过,必然也是不知道的。只是,连山年轻一辈中怎么也不可能有人能够惊动步生莲这种老怪物。
莫非,司空浩瀚想到一种可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如果,真的是那个女人,那么似乎一切也没有那么难以解释了。
步生莲向来孤傲,一生所求是极致的强大,听闻她到了这里,必定是要较量的。而传说中那个女人通习世间武学,得法青春常驻,又与连山向来交好,会连山步法也不算稀奇。
一时间,很多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如他一般猜测的不再少数。只是那全身笼在黑袍下的姑娘轻轻嗤笑,似乎在嘲笑他们愚蠢的猜测,或者在叹息那个确实很年轻的女人待会的下场。
有一种天赋,叫做感知。感知危险,感知强大。这种天赋也拥有众所周知的另外一个名字:天算。
她精于天算。所以,虽然她并不如场中任何一个人强大,却比那些人更早地预料到这场战争的结局。她埋在斗笠下,注视着那个红衣服的姑娘,忽然生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她能够被自己感知到,已经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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