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黄昏,贾冬青跟夫子道别后回到家中。贾同德在门口织草鞋,见他回来,放下手里的活计,笑眯眯地起身招呼他吃晚饭。
“贾夫子留我补了一个时辰的功课。”贾冬青边吃边道。
“贾夫子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要好好听他的话,学业不要落下了。不要像爷爷这样,没个本事,一辈子窝在这穷山沟里。”贾同德摇了摇碗里的醪糟,大喝了一口。
“嗯,爷爷放心,我晓得的。”贾冬青点头道。
“你十岁了,字也认得不少了,明儿个跟着我学医罢。”贾同德搁了碗筷,拿起竹烟筒放上自制烟丝,伸到火坑里点着后抽了一口,缓缓地道:“趁我现在还不糊涂,我想把这身医术传给你,也不算埋没了这东西,有愧祖宗。不管你以后做什么,给它找个传人,爷爷也就安心了。”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抽了两口烟,接着道:“我们祖上是千年前徐国国师贾道颖,外号火神子。后徐国内乱,四分五裂,老祖宗便隐居至此,直至终老。留有祖训,除非徐国复国,否则贾家后人不得出世。千年弹指间,徐国早已灰飞烟灭,去哪里复国去。我十二岁读私塾,十五岁行医,至今已五十五年,自问德行不亏,给人看病最多收个药钱,碰到穷苦人家,连鸡蛋都不敢要一个,就当救人积德,活人无数,到头来也没落得个好。四十岁才生得你爸,你奶奶难产而死,好不容易拉扯大,却是个不安分的,不愿呆在这穷山沟,学了医没得几年就跑了出去,千年祖训全是被他破了。后来救了重伤垂死的董青青,也就是你娘,你娘伤后留有病根,一想起原来的事就犯头疼,你爸把他带回来,想着我能治好她。那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我没得法子,想着只要他能回来就好。生了你后一年不到,你娘开始好转,那时候我就看出不对劲来,后面的你都知道了,一天夜里你娘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你爸就跟着去找也没回来过。他是不明白,不想走的不用留,想走的怎么也留不住的。”
贾同德说是渴了,贾冬青用粗瓷碗给他倒了一碗凉茶,他咕咚几口喝了下去,起身想去放碗,贾冬青赶忙接了去,顺手放到洗碗盆里。他以前从没听爷爷说起过这些事情,喝醉了也只透露出只言片语。
“我救人无数,却救不了你奶奶;治好你娘,却弄得这个结局。这都是命,到了这把年纪也看得开了,对你就两个要求:一是不得让家传医学失传,找个传人;二是不得用医术谋财害命,亏心的事做不得。”贾同德在灶坑旁的青石上敲了敲烟灰,“你夫子是留不久的,为了他孙女也不会一直留在这穷山沟,也没见他购置田地。原来不敢开口求他收你做亲传弟子,非亲非故的,现在看来他是对你有意了,再去开口就八九不离十了。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把这事办了,以后夫子要是离开,你就跟着走,顺便打听打听你爹娘的下落。”
“爷爷,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贾冬青听到这里,大声道。
“好好好,我知道我孙儿舍不得我。这事还没影呢,爷爷是怕你哪天忍不住,独自一人出去寻你爹娘,别跟我犟嘴,你每天看着村口我都看眼里呢,爷爷又不是瞎子。出去了有个人照应总归是好的,爷爷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还能照看得你几年?”说完起身,招呼贾冬青拿了竹叉子来,从灶坑房梁上挑选了两块腊肉,用红纸将腊肉包好,又去箱底拿出两吊铜钱,同样用红纸包好,然后用一块绸子将肉和铜钱包好放到床头柜子上。等忙乎完,夜已经深了,洗漱了各自回房睡了。
贾冬青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久久不能入睡。爷爷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喝酒后也只翻来覆去地说那几件救人的光辉事迹。他知道爷爷一向有大智慧,他跟着爷爷去行过医,有一户人家比较富实,看完病的药钱给的却是几枚鸡蛋,说是手里紧迫不好意思,爷爷也不在意,欣然接之,连声说不打紧。待到了别家,听起旁人说那家铁公鸡门号,爷爷一笑置之。回来的路上他感到很是气愤,他爷爷告诫他不偏听,不偏信,看住自己的本心,则世事洞明。又跟他解释道:“即使那家真如别人所言,也不该去置喙,自己觉得够了就行,做事的时候多问问,有无偏颇。假如你去的是一个穷苦人家,说不得还要倒贴药钱,难道就不给人看病了?别人家富裕就要别人家多出?当然要是给的宽裕,我也不会推辞,人总归要吃喝才能做别的事。男子汉要心胸开阔,不要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伤邻里感情。”
他一向听爷爷的话,但要他跟蒋夫子离开他是万万做不到的,他觉得这事不能听爷爷的,他也要做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爷俩两人早早地拿了绸布包赶往贾夫子家,远远地见到贾夫子抄着手在槐树下度步。待他们走近,笑着招呼爷俩进了里屋坐下,也不问所为何事。贾同德将绸布包双手递给贾夫子,贾夫子顺手接了,也不看,转手拿给了他夫人。贾丽丽还没起床,年纪小喜欢睡懒觉,只要不误正事,贾夫子都由着她的。
王氏给三人泡了茶,嘴里絮絮叨叨地向贾丽丽房间走,也不进去,敲了敲喊道:“丽丽,都来客人了还不起来?等下就要读早课了,小心你爷爷抽你手掌心。”
“谁来了啊?这大清早的。爷爷才舍不得打我呢!”房内传来贾丽丽慵懒的声音。
“你贾师兄和贾爷爷。快起来啊,也不怕你师兄笑话!”王氏说完,转身拿了盘瓜果放到桌上,笑道:“都是乡亲们送的,将就着点。冬青,别拘束,就当自己家里。”
贾冬青现在有点懵,在想着要不要对贾夫子叩头拜几拜,贾夫子和爷爷只顾笑咪咪的喝茶,听到师母招呼他,微笑着答道:“谢谢师母!”说完招呼了贾夫子和爷爷一声,拿了一个桃子,边吃边道:“这一定是小三儿家的,全村就属他家的最好,又大又甜,小三儿还经常拿给我吃呢。”他把桃子咬得沙沙地响,还不时地吸着汁,看得王氏不禁莞尔。
贾夫子和贾同德微笑着看着贾冬青,各自喝着茶没有说话。贾丽丽起得床来,喊她奶奶去给她扎辫子。贾冬青吃完桃子擦了手,看了眼爷爷,转头对着贾夫子道:“夫子,昨日字帖可否给学生临摹一份?”
“一来就提这些个琐碎事,就不怕我不答应你爷爷?”贾夫子微笑着答道。
“那是您跟我爷爷之间的事,字帖是我跟夫子的事。我爷爷怎么做有我爷爷的考量,夫子怎么做自有夫子考量,我怎么做有我的考量。”贾冬青答道。
贾夫子抚着他乌黑的山羊胡子,大笑道:“不错,同德兄,就羡慕你有个好孙子。”
“什么你的我的,夫子见外了。都是苦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所幸不是顽石,有那么几分看头,还望夫子多多雕琢。”贾同德宠溺地摸了摸贾冬青的头,对着贾夫子笑道。
“好说,好说。”夫子笑着点头,招呼他俩喝茶。
“什么你的,我的,他的,你们都快把我绕晕了!”蒋丽丽从里屋出来,扎着两个羊角辫,粉嘟嘟的,“贾师兄、贾爷爷、爷爷,早!”说完径直进了厨房。
“这丫头,还早早早,太阳都升得老高了。要你去种庄稼,怕是不得讨饭去。”贾夫子苦笑,说完又对着厨房喊道:“丫头,都端出来,吃了好去读早课。”
贾同德也没说客气话,吃完早饭,打了招呼,起身向外走,贾夫子跟后面送了出来,到得槐树下,邀贾同德去了后坡。望着整个稻花村,贾夫子眯了眯眼,道:“我看此村地势,后有猛虎下山,前有两柱门庭,村前河水游龙三转,又有宝猪一条绕河而来,想着必有机缘。同德兄在此地生活了几十载,可曾见过什么怪异之事?”
“倒是不曾,有的就一些漏洞百出的传说,并不可信。”贾同德脱了一只草鞋,垫到石头上坐了下来。
“哦,说来听听!”贾夫子兴趣盈然地道。
贾同德挑了几个讲了讲,什么大晴天井口发洪水啦,说是泥鳅变龙想要入海;什么发大水有人见到龙抬头啦……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贾夫子听了抚须沉思了一会儿,见日已高升,便与贾同德相继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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