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一九七三年，儿子席存想三岁生日之前，汪芝一反常态提出给孩子好好过一个生日。
席母自然没有异议，早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她就想给孙子操办一场，但又迫于当时的形势，唯恐被贴上“资本主义”的标签。所以孩子满月、百日、一岁两岁的生日都是席家人自己过的。而汪芝如今这样一提，席明虽有所顾虑，但也还是随了汪芝的意。
虽说是生日宴，但也只是请了邻近的蒋家一家和席明的叔叔，也就是席父的唯一一个哥哥。
席明的叔叔多年前就入赘到了同镇上的一个中农家庭，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那时候席家是贫农，席明的爷爷有两个儿子，只能娶得起一个媳妇，叔叔给爷爷说自愿入赘到别家去。于是，叔叔去了家里有地的刘家，刘家是个本分的家庭，叔叔的日子倒也好过。刘家离席家很远，倒是挨着汪芝家。
席父始终记得哥哥为自己做出的牺牲，所以还在世时，总去刘家找哥哥，给哥哥拿去自己种的东西。席父去世后，刘家和席家减少了来往，但逢年过节还是会互相串门。
宴请了两家人，坐了两桌，每桌五个菜，便是席存想三岁的生日宴。彼时，不敢大操大办，席家也不能大操大办，席家的生活从来就不宽裕，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席存想的生日宴后的一天晚上，只有汪芝和席明躺在床上，孩子跟着席母睡在席母的房间。
汪芝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屋里很黑，睁眼也只能看见黑。席明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没有翻身，也没有睡着。
“席明哥哥，你走吧，去西北，去新疆吧”，汪芝突然出声，依然看着房梁，没有看席明。
席明讶然，转头看向汪芝，但他看不见汪芝的神情。沉默了很久，今夜很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席明的呼吸急促，汪芝的呼吸平稳。
席明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不确定似的问汪芝：“汪芝啊，你刚刚说话了吗？”席明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了。
汪芝听到席明的话，也转头看着席明，失笑道：“是啊，席明哥哥，我说，你去新疆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两人就这样在黑夜里对视着，什么也看不到，却又什么都能看到。汪芝仿佛看到了席明的惊喜，席明仿佛看到了汪芝的淡然。
“可是……”汪芝打断了席明的话，说：“去吧，放心去吧，别担心，别担心家里。”汪芝何尝不知道席明的犹豫和顾忌。
汪芝翻过身子，面向席明侧躺着，伸手顺着席明的胳膊找到席明的手，握住，温声说：“席明哥哥，家里交给我，你走吧，家里交给我，存想和婆婆我能照顾好的。”
汪芝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让你这样留在这里，你也不开心。如果不是……席明哥哥你早就该到外面去，不管是去西北，还是北京，总有你的一方天地。席明哥哥，我不想成为你的‘拖油瓶’，这个家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汪芝语罢，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屋外的夜，静谧无声；屋内的夜，相顾无言。
席明反手握住汪芝的手，许久才出声：“汪芝，对不起。”一句“对不起”道尽了席明对歉疚与无奈。他曾想过带汪芝一起去，但是太远太辛苦，他不忍汪芝经受那样的困顿，况且儿子年幼，母亲年老，更让他不舍。不论怎样，他都不能潇洒地离开。
他想起了仓央嘉措曾慨叹“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如今自己一样，面临着两难的选择。是啊，没有世间双全法，注定有一方要被辜负。
“没关系，席明哥哥，放心去，相信我，我已经是个妈妈了，我能守好这里。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就留在这里，守护你在乎的”，汪芝柔声安慰席明。
而后，夫妻俩沉沉入睡，睡得安稳，无梦无扰，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早晨，席明把要去西北的消息告诉了席母。席母正在给孩子喂饭的手，顿住了，眼里满是惊讶，抬头看着席明，又看看席明身边的汪芝，只见汪芝神情如常。
席母将小碗放在桌子上，把勺子给席存想，对孩子说：“来，幺儿，自己吃饭饭。”三岁的席存想已经学会了自己吃饭，虽然常常吃一半撒一半。
看着孩子自己动手后，席母起身，看着席明，说：“啥子？你要去那个地方？要去好久？”
席明一一和席母说明，席母知道刘志存来家里叫席明去西北的事情。席母一边听着席明的话，一边看着席存想吃饭，又时不时看看汪芝。汪芝神色平淡，还是一向的温和，也在看着吃饭的孩子。席母了然，夫妻俩已经商量好了，她自然没有意见。现在，她不会再阻止席明的任何决定，只要是席明想的，汪芝支持的，她便没有意见。
年已半百，她明白了很多，她是个贫苦又普通的女人，她的一生并不顺利，她想儿子的一生或许也因为自己曾经的决定而改写了，儿子的不顺利是因为她。她始终对儿子抱有歉意，如今儿子想去西北，那就让他去吧，那个地方或许会让席明如愿。好在，汪芝支持席明，汪芝愿意留在这刘家镇，汪芝和孙子都在这里。让这个家，不至于在席明走后冷清，她不至于是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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