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期,虽然整个中国已经迈开了改革开放的步伐,但客观的讲,全体人民的温饱问题并未完全解决,奔小康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尤其是双桥坪马安山这种偏远的山区,能吃饱饭就算小康了。
这一年,樊琳已经十五岁了,正在常德县六中读初三。身高已经超过了樊秋柏,只是由于长期没有肉吃,身材十分单薄。作为家里的长子,老樊对他寄予厚望,倾全家之力,让他专心读书。为此,三个姐姐和母亲基本上包揽了全部的农活。
樊琳顺顺利利读到了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和他一起到六中读书的还有一个同村的小伙子,赵绍荣。县六中离马安山还有很长的一段山路,所以每天上学必须早早出门,带上午饭,然后摸着天黑回家吃饭。三年风雨兼程的求学路让樊琳和赵绍荣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赵绍荣的家在马安山的另一边,是村里最穷的一户。母亲早早过世,靠着父亲一个人养活兄妹三人。作为家里的老大和唯一的一个男孩,年少的他过早经历了人生的苦难。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五岁的赵绍荣尤其如此,起早读书,闲时帮农,能做的他都尽力去做,少年老成的他话很少,和樊琳在一起的时侯,更多是扮演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而长期的农活也让他比樊琳壮实许多。那时的初中有些半工半读的意思,有时上半天课,干半天农活。这时樊琳的短板就凸显出来了,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技术。每到这个时侯赵绍荣就默不作声地走过来,静悄悄地帮樊琳一起完成任务。
若干年后,提起这段往事赵绍荣都历历在目,宛在昨日,心里尤其羡慕樊琳有三个可以包揽农活的姐姐。
常德是典型的丘陵地带,马安山更是在群山环抱中的小盆地,所以在十二月份,这个小村子里都还不是十分寒冷。但必竟还是冬天了,天黑得要早一些。这天晚上,樊琳和赵绍荣从学校回来的时侯,天上的星星还很稀疏,北风也没有肆虐,一切平静安好。
两人分开后,各自回到自己家里。推开家门,樊琳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压抑。除了在外面工作的樊秋柏,全家人都在,就连平时最喜欢在村里四处游荡的老么樊斌也在母亲身边端坐,在供销社上班的大姐此时也在家中,只是神色略显激动。
看来在樊琳回来之前,家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因为,能让全家人聚在一起,而且还这么隆重安静,这种情况很少见。樊家还有一个在那时看来荒诞不经的家规,就是在这个家里,樊秋柏是权威,什么事情只要老樊拍了板,全家就必须执行,还不能打折扣。但是,在老樊拍板之前,所有人都可以发表意见,只要说得有道理,老樊会积极采纳认真思考后再做决定。这可能也是老樊参加革命后学到的民主集中制吧。这条奇怪的家规,使得老樊家的几个子女在读了几天书,干了几天活之后都觉得自己有了发表意见的资本,因此,每逢家里有什么大事发生,总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像开会一样各抒己见,七嘴八舌的很是热闹。这个事儿让村里其他人家知道后,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后生知道后艳羡不已。而老一些的人总是觉得这样会坏了规矩,大人小孩在一起没大没小的,算怎么回事。所以,整个村子里也就老樊一家有这个极具特色的民主生活会,别人家可学不来。
看到这个场景,樊琳心里还有些小激动,读到初中多少算个知识分子了,自然也有话语权。
普公英还没说话,急性子的老大樊桃枝先开口说:“妈,这件事和樊琳有关,我们也要听听他的意见。”
和我有关,樊琳心里打了个突突,立刻想到的是万恶的旧社会父母包办婚姻。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子,好多都已经定了亲,看了人家(这是当地的说法,指的是男女双方家长定好了亲,就互相走动拜访一次,就算是定亲了),到了十八九岁就结婚。想到这里,樊琳大声叫喊出来:“我不同意,我还要读书。”
樊琳这么一喊,倒是把家里凝重的气氛冲淡了几分,二姐樊桃芬性格内向,向来就不多话,只是低下头抿着嘴偷偷的笑,三姐樊桃芳拉着五妹樊琼的手,也是一脸的莞尔。老幺樊斌一脸懵懂,不知道哥哥叫些什么,心里盘算的是明天该到哪棵树上掏鸟窝。
“你晓得是么的事啊,就反对?”大姐说。老樊不在家,普公英又不识字,大姐是参加了工作的公家人,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樊桃枝讲起话来就底气足。
“么的事,还不是要跟我看户人家啊。大姐,你都还没有结婚,就打我的主意,想都莫想,我是要考学的,以后要向你们一样吃公家饭。爸爸也答应了的。”樊琳捍卫自己梦想的信心非常坚决,摆出了一副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这也难怪樊琳如此激动,在他身边,好多小学和初中的同学都是早早订了婚,然后回到田埂上继续这种风吹雨打的农家生活,梦想早就泯灭在田间地头烈日暴晒的汗水里。
“哥哥,不是这回事。”五妹樊琼比樊琳小三岁,在读小学,也到了多嘴多舌的时候。由于她是最小的女儿,老樊对她比任何孩子都要亲切和善,再黑的大黑脸到了樊琼那里也会变得雨过天晴。都说皇帝的长子,百姓的幺儿,在樊家,在老樊的心里,就是这样。尤其是这对幺儿幺女长得比几个哥哥姐姐都要漂亮,纵然是在农村整天风吹日晒,但这两个孩子就是白白嫩嫩,一点都没有农村孩子的那种红富士的黑脸。得到宠爱的樊琼在家里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连老樊都不怕。
一听不是相亲的事儿,樊琳心里的压力一下子烟消散了,“那是么的事,害我会吓死。”
等到子女们都安静下来,普公英才慢慢把事情讲出来。
原来是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今年,镇上破天荒给了马安山一个当兵的名额,但有个要求,必须是读过小学能识字的男孩。在那个年代,农村孩子出去当兵是一个最好的出路,虽说读书有出路,但是当时高考的录取率低得让人近乎绝望。而当兵则不同,只要肯下苦力,总能找到出路,再不济,回到农村也能当个民兵队长,还得是镇上安排。可以说,这是农家子弟一条最好的、最稳妥的出路。
得到这个指标非常不容易,所以马安山村非常重视。村里几个干部集合在一起,扳着指头一合计,就是樊琳了。爸爸是公家人,根正苗红,读书又聪明,好后生。决定好之后,村里就把普公英叫来,要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她。(由于涉及到樊琳,所以村里干部开会的时候就没有要普公英参加。)
可万万没想到,普公英竟然坚决反对,并且推荐了赵绍荣。村里干部傻了眼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普公英竟然硬生生往外推。考虑到事关重大,村里破天荒把在镇上工作的大女儿樊桃枝叫了回来,在镇上工作,见过的世面多,肯定不会和普公英一个声音。果然,樊桃枝一回来就推翻了母亲的决定,力举樊琳去当兵。一个家里出现了两个声音,当家做主的樊秋柏有在外地,这才有了这次家庭的民主生活会。
“老四,你自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是去当兵,还是继续读书考学?”普公英问。
这么艰难的选择,交给一个才十五岁青涩未退的少年,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樊琳一时间也无法作出决定。
“这有什么好想的,肯定去啊。”大姐樊桃枝看到弟弟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急切的说:“高考一年才几个人,告诉你,三年了,双桥坪镇一个都没有考上过。考不上,你就要回来。只要当了兵,到了城里,那机会要多得多。”在镇上上了几年班,樊桃枝对各类情况显然要比家里其他人熟悉得多。
正在此时,村支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别合计了,还合计个啥,镇里等着报名单呢。樊家嫂子,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推荐的赵绍荣没有资格当兵,他家里成分不好,镇里不会同意的。”
普公英心里一嘀咕,是啊,怎么忘了这事了。按照当时的习惯,当兵还要看成分,类似于今天的政审。赵家确实是好像定成分的时候定的是小资产阶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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