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琰在风中狂奔着冲进了候机楼。室友告诉他，至少要在起飞时间前一个小时到，但他只提前了十五分钟。
都是台风惹的祸。道路上积水很深，公交车只能以龟速前行，水从车子地板的门缝里渗进来，折断的大树横在路中央，阻挡了车辆通过，街边商铺的广告牌横七竖八地落在路上，垃圾桶被风吹翻了，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垃圾。
郑嘉琰问了一个工作人员，然后心急如焚地冲到值机柜台，却被告知航班延误了。他恍然大悟，这么大台风，能正常才怪了。
他等了一个小时，中间去柜台问了两次，始终没有消息，最后他干脆坐进一家面馆，因为几十个跟他一样延误的旅客把柜台围得水泄不通，只要注意他们的动向就可以了。
高大宽敞的候机楼，给人一种悠然自得的舒适感，他一时忘了母亲的烦心事，拿出还没完成的论文，和昨天从航空公司拿到的数据，研究起来。
“请问这里有人吗？”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抬起头，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飞行员，一老一少，各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面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他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哦，抱歉，没人。”他把散在桌上的纸归拢到面前，发现面馆里已经座无虚席。他也去买了一碗面，等待的过程中，他听见几个客人在抱怨。
“这个诺南航空，不知道搞什么鬼，别的公司都飞了，就他们不飞。”
“是啊，这风也停了，雨也不下了，没道理啊。”
“以后再也不买他们的票了，真是浪费时间。太差了。”
郑嘉琰在他们谈论的空隙，插了一句：“请问你们是去武汉吗？”
那个最激动的中年女人瞟了他一眼，说：“是。”
“他们没解释什么原因吗？”郑嘉琰问。
“说什么机械故障。”
“哦。”郑嘉琰端着面回到了座位。
同桌的那两个飞行员正低头吃着面，郑嘉琰想到了什么，于是问坐他身边的年轻副驾驶：“请问你知道昨晚的台风，风速多大吗？”
副驾驶似乎很愿意别人问他专业方面的问题，他把嘴里的面条使劲吞下去，然后说：“昨晚的台风啊，比预告还强，最高风力达到35米每秒。”他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这是个什么速度吗？换算成公里每小时是——”
他一时算不出来，伸手过来拿郑嘉琰面前的计算器。
“126公里每小时。”郑嘉琰说。
副驾驶一愣，悻悻地把计算器放回原位，尴尬地笑着说：“你算得挺快。”
他们对面那名年长的机长看见这一幕，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副驾驶感到难堪，想要再说点什么，以证明他的专业，“这风啊，小飞机根本扛不住，昨晚我们公司——”
“咳咳——”对面的机长发出明显的暗示，副驾驶立刻就闭嘴了。
那机长中等身材，偏瘦，皮肤黝黑，嘴唇上浅浅地蓄着一排修剪整齐的胡须，透出一种成熟稳重的魅力。
郑嘉琰对副驾驶要讲的话很感兴趣，被人打断让他有些不快，于是故意说：“737最多能抵抗25米每秒的风。”
副驾驶又一愣，然后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但那机长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郑嘉琰。
“看你样子，是大学生？”他主动说话了。
郑嘉琰点点头，“嗯，马上大四。”
“你们大学里面，现在还教这个吗？我是说，飞机抗风能力这种知识。”
“我大二时候上过一个流体力学的课，里面有个很有意思的拓展题目，多大的风能把飞机吹上天，我很感兴趣，自己做了一些研究和计算。”
那人赞许地点点头，“在哪个大学念书？”
“交大。”
机长把视线垂下去，落在郑嘉琰面前的那一大堆草稿纸和论文上，他问：“你昨天去过航空公司？”
郑嘉琰很惊讶，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机长没有回答，“看你不像本地人，能考进交大不容易，”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小伙子，如果航空公司来你们学校招飞行员，你会考虑报考吗？”
飞行员？郑嘉琰正从碗里夹起一片牛肉，他把筷子停在空中。
“可能会，”郑嘉琰脱口而出，连自己都大吃一惊。他连忙笑笑，像是急于否定那一说法，“也许吧。”他补充道。
那人眉头微皱，琢磨着这话的意思。郑嘉琰不去理会胃部的冲动，把牛肉放回面汤里，说：“这种事情以前听说过，要说如果的话，感兴趣的同学应该很多，这点我很确定。”他看出来，这人问这问题，必定是想听到肯定的回答，而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这位从未谋面的人失望。
那人微笑地点头，“按理说，你们交大的学生应该眼界很高，如果你们都感兴趣，那其他大学感兴趣的只会更多，对吧？”
郑嘉琰看着那人挂在胸前的机组证，和别在衣服口袋上的太阳镜，眼镜旁边的衬衣上，贴着一条漂亮的翅膀图样的金色条形徽章，“飞行员嘛，大部分男生都很崇拜的。”
“我们飞行队伍里，如果多几个像你这样的高材生就好了。”他看着郑嘉琰的眼睛，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起身前，他从腿边的飞行箱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郑嘉琰，“很高兴认识你，欢迎你报考诺南航空飞行员。”
郑嘉琰伸手接过名片，“谢谢！我也很荣幸认识你们。”
机长神秘地指了指郑嘉琰放在桌上的机票，“飞机上见，我们和你一样，目的地武汉。”
原来他就是自己所乘航班的机长，真是太巧了！
机长露出一脸歉意，“我很抱歉，由于更换飞机，造成航班延误。不过换成了大飞机，在台风里起飞，颠簸会轻一些。你可以去办登机牌了，预计半小时后登机。”
机长迈着自信有力的步伐离开了，郑嘉琰怔怔地望着他，出了神，直到那背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后，他才想起手中握着的名片，他拿起来看，上面写着：诺南航空长河分公司总飞行师，顾启华。
他就是昨天在航空公司听说的那个顾总！他突然想冲上去问他，昨天有没有收到他给他的那张纸，但跑了几步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有种不好的感觉——顾总应该收到了那张纸，否则他刚才不会突然问他昨天是不是去过航空公司。
而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他甚至怀疑一个上午的延误都跟这有关系，否则为什么要换飞机呢？他回想起昨晚买机票时，网站上写的机型是737，难道……
他的怀疑在行驶在停机坪的摆渡车上时得到了证实，他看见两架诺南航空的小飞机，机翼交叉着，互相嵌入了对方的机翼中，破损严重。飞机周围聚满了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
他感到很激动，事实证明他的计算是正确的，同时他又无比的气馁，这一损失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没过别久，飞机终于摇摇晃晃地朝天空飞去。
郑嘉琰在靠窗的位置欣赏着变幻莫测的漂亮彩，可心里始终记挂着母亲，他在愤愤不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乘务员广播打开遮光板，调直座椅靠背，准备降落时，他才醒过来，第一次从空中看见了故乡的样子。
从机场出来又辗转了两个多小时，到家时，母亲正在忙着准备晚饭。看见儿子，她说：“谁让你回来的，马上都要开学了，你回来干嘛！”她嘴上生着气，但眼睛里满是幸福。
郑嘉琰看见母亲脸上和手上的好几处淤青，义愤填膺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说：“我骑三轮车在街上蹭到一个老太太，过了几天，她儿子来说老太太起不来床了，问我要钱。我说治伤可以，我就是医生，要钱没有。”
“王八蛋，”郑嘉琰骂了一声，“这就是讹诈。那老太到底怎么样？”
“他儿子不同意我治伤，你说她能有什么事？”母亲反问道。
“带我去找他们。”郑嘉琰说。
“我不会带你去的，我这好好的，你想火上浇油？”
“你哪里好了，都快破相了。”
“好不好我还不知道？这种皮外伤，药都不需要吃，三天就好了。”这是实话，母亲虽然卖药，但总对人说，没病别吃药，有病少吃药。她还常说，感冒了，吃药七天好，不吃药一周好。“派出所的人今天带他们去问过话，带头的人被拘留了，砸我铺子造成的损失，也会赔偿。”
“他肯定没钱赔你，就算有，这种无奈也会说没有。”郑嘉琰说。
“好了，也没多大损失，就破了些瓶瓶罐罐。”
母亲准备了一大桌菜，郑嘉琰看见摆在桌上的那副空碗筷，才满心愧疚地意识到，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他因为这两天一连串的事情，把这事儿给忘了。
母子俩边吃边聊，享受着乡村夜晚宁静的时光。到最后洗碗时，就变成母亲一个人讲话了。郑嘉琰早就习惯了听那些唠叨，这时候他就会想想其他的事。
“妈，今天我在机场，遇见一个开飞机的机长，听他意思，航空公司准备去大学里招飞行员。”
母亲一怔，“你想说什么？”
“我说——飞行员，”郑嘉琰预料到母亲可能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民航飞行员。开客机的那种。”
母亲抓着手里一只洗到一半的碗，半侧过身子，板着脸说：“我才不管开什么飞机，你报名了？”
郑嘉琰感觉母亲反应过激了，于是尽量轻松地说，“当然没有，他们还没去招呢，”他抬手指了指墙上父亲的照片，“看到爸的照片，就想起来这事。”
母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了，呼吸渐重，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厉声说道，“不行！绝对不行！想都不要想！”
那声音回荡在房间里，长久没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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