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暴怒让郑嘉琰感到委屈,自己就是说说而已。他知道母亲的顾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如此决绝,实在让人惊讶。
“妈,我就说说,没说要去考,再说现在还没机会。”
“说说也不行,说什么不好,偏说这个!就算有机会,也不行!”母亲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上下起伏着。
“妈!”郑嘉琰也有点急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放不下。”
母亲简直怒不可遏了,她把手中的碗重重往下一砸,那碗立刻就碎了。她指着墙上的照片,对儿子大声吼道:“他是你爸,你放得下,我放不下!你爸长什么样,你都不记得了吧,你不记得,我记得!”她有点被气噎住了,缓了一会儿后继续说:“这么多年,我们吃了多少苦,都是他当飞行员当的!你还跟我提什么考飞行员!”
母亲的歇斯底里消耗了她极大的力气,她往身后退了几步,重重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她的鼻孔里喘着粗气,但却把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毫不妥协的姿态。
郑嘉琰觉得母亲没有道理。父亲生前是部队战斗机飞行员,在执行一次训练飞行时牺牲了,郑嘉琰一直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虽然记忆中找不到一点他的影子,可他一直被自己铭记于心,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精神寄托。
郑嘉琰到底控制住了情绪,换作以前,他一定会跟母亲呕气的。“妈,你别生气了,我不说了。我一直记得我爸。”
母亲表情坚定地说:“嘉琰,好好把你的心思用在读书上,不是说大学毕业后要去美国读研究生吗?你爸如果在天之灵,看到你这么有出息,他也会高兴的。”她的情绪平复下来,但显然还在生儿子的气,“你的房间收拾好了,早点休息吧。”说完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郑嘉琰洗干净剩下的碗,收拾好厨房,来到房子外面空旷的地方,那里有块很大的圆形石头。读书时,遇到一时想不出的题目,他总爱去那石头上站上一会儿。后来,他感觉那块石头越来越小,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越来越大了。
乡村的夜晚,熟悉的静谧,不知从什么方向偶尔传来犬吠声,仿佛来自远方的呼唤。夜风拂动衣角,扰动空气中尚未褪去的一丝余热,漫天繁星,俯视人间,有没有一颗是属于父亲的呢?
都说人在仰望星空时最能体会自己的渺小,果然如此。郑嘉琰深吸了一口气,他真希望自己的父亲不是死去的英雄,而是活着的凡人。
20年前那场变故带来的伤害,至今在母亲心中难以磨灭。郑嘉琰以为,那古老的伤疤,大概因为经常发作,已经引不起悲伤了。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20年来,母子俩相依为命,一个比别人家的母亲坚强,一个比别人家的孩子早熟。两个人分担了父亲的角色,可终究少一个人,其中的酸甜苦辣,母子俩比谁都清楚。郑嘉琰自从意识到读书成绩好,可以为母亲带来宽慰,可以引来邻居们的羡慕,他就一心读书。考进名牌大学,让母子俩都觉得未来的生活有了指望,苦日子眼看着就要过去了。
看着各家灯火逐个熄灭,郑嘉琰回到房间,斜靠在床头,拿着一张老照片发呆。斑驳的照片里,一个年轻人穿着军服,靠在一架战斗机旁,英姿飒爽,帅气逼人。
那是他的父亲。
婚礼还没有开始,欧阳梦凡已经觉得无聊了。
爸爸却不这样认为,刚一走进宴会大厅,他就跟朋友们热烈地聊了起来,他常说,一场合适的饭局,比埋头苦干要强上十倍。
她四处打量了一圈,以为满屋子的人肯定一个也不认识,但却看见了一张昨天刚见过的脸——在航空公司把她和郑嘉琰赶出来的那个段总。
他坐在大厅最前面的主桌的主位上,穿着一件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搭配一条红色领带。他生得浓眉大眼,国字脸,年轻时必定一表人才,而他那不怒自威的神情显然是长久以来习惯了对人发号施令。
她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他是个暴躁而傲慢的人。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恰好与一个年轻人相遇。那人站在三米开外,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过,好像跟她视线相对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
他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说:“你好,好像这里只有我们俩年纪差不多。”
这是个大帅哥,欧阳梦凡第一眼就确定无疑。他身材高大,但应该还是个大学生。他穿着一套灰色西服,面容充满青春的蓬勃朝气,前卫的发型显然经过精心打理,两边的头发被发蜡固定,紧贴着头部两侧,顶上的头发则有意乱蓬蓬地往正中央隆起,这是去年世界杯时贝克汉姆的发型,叫莫西干。他一定能迷住很多少女的心。
欧阳梦凡礼貌性地浅笑,“的确。我猜你是贝克汉姆球迷。”
“他的球迷可真是不少,我们飞行学院就有好几个。”他说,并开始把话题往飞行员上引,女生十有八九会对最后这句话感兴趣的。
“飞行学院?你是——”
不出所料。
“我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飞行学院念书。”男生说。
“哇,听上去很酷,那你以后是当飞行员吗?”
“飞行学院当然是培养飞行员了。”他得意地说。
“我还以为飞行员都是部队里培养的,没想到南航大就有这样的专业。难考吗?”
“那肯定,否则你敢放心坐飞机吗?”男生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最难的是体检,要求非常高。我是高中毕业就进了南航大,在那里学三年理论和基本的身体训练,大四去美国接受真正的飞行训练。”
他发现这女生虽然认真听着,但并没有大多数女生表现出来的那种崇拜和花痴表情,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
“去美国训练回来就可以上班了吗?像一个真正的飞行员那样?”她又问。
“是的。”
“学飞行,费用高吗?”
“接近一百万吧,但是航空公司出钱,还有工资发。”
欧阳梦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机会倒是蛮好的。”
男生不同意地笑了笑,“机会都是要自己把握的,对吧?现在连一般的大学生都有机会,航空公司为了缩短培训周期,计划今年在大二和大四的理工科学生里招人。”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猜招不到多少,大学生里不是近视的人就没几个。”
欧阳梦凡不同意地耸了耸肩。
“哥哥,爸爸叫你过去。”一个小女生一蹦一跳地跑过来,对男生说。
“知道了。”男生说,但仍看着欧阳梦凡,“我叫刘景浩,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欧阳梦凡。”
刘景浩留下一个迷人的微笑,“等会儿再聊。”便转身走了。
欧阳梦凡看见他坐到了段总那桌。这是个帅气的男生,他也很聪明,知道怎么谈话能够吸引女孩子注意,但她不喜欢他身上那股自负劲儿。
“景浩,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父亲假装生气地对儿子说。
“哥哥刚才一直在跟一个漂亮姐姐聊天。”身边的妹妹抢着说。“啊,哥哥欺负人啦!”她推开了桌子底下刘景浩伸过来准备掐她的手,一边大喊,“爸爸快救我!”
“我碰都没碰到你。”刘景浩一脸无辜。
“就有就有,你老是欺负我。”妹妹斗志昂扬。
众人都被这兄妹逗乐了。刘景浩不再跟妹妹纠缠,转向父亲,“爸,刚才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多聊了会儿。”
“新朋友要认识,老朋友更要认识,”父亲微笑着把手搭在身边那人的肩膀上,“来,给你介绍一个爸爸的老朋友,你先叫一声段叔叔。”
“段叔叔您好!”刘景浩礼貌地说。
“嗯,小伙子一表人才,你们刘家后继有人啊!”那段叔叔身材瘦削,嗓音却很浑厚,仿佛声音是从一口深井中冒出来的。
“老段你这中年得子,也是有福气啊。”
刘景浩看见桌上其余的人都把目光看向一个小男孩,众人表情各异,但都挂着或礼貌或僵硬的微笑。那小孩七八岁左右,正专注地拿着一台游戏机在玩,不知道大家正看着他。刘景浩感叹这父子俩的年龄差距,简直可以说是老来得子了。坐在这一老一少中间的是个美艳的年轻妇人,她一头卷发,妆容精致,皮肤白皙,眉眼含情。刘景浩的视线最后停留在她高耸的胸部,低胸款礼服底下,清晰可见。
爸爸继续说道:“这位段叔叔跟我,当年在部队,那可是一起扛过枪共生死的老战友。现在是诺南航空上海分公司副总经理,王牌飞行员。景浩,以后你就是段总手下的一名小兵,你先过来,敬你段叔叔一杯酒。”
刘景浩依言而行,那段总哈哈大笑,只微微仰头,一小杯白酒就不见踪影,刘景浩只好跟着一饮而尽,只听那段总直说:“好!好!”
随着婚礼进行,宴会厅里忽明忽暗,每当灯光亮起,刘景浩总会朝欧阳梦凡的方向看上两眼,她穿着白色无袖礼服,圆形领口上绣着一圈粉色蕾丝花边,虽然样式并不特别,但剪裁十分得体,让曼妙挺拔的身形一览无余。她不算白,可皮肤却透着一种健康的光泽,浑身散发着运动的活力。她是如此特别,刘景浩的喉咙有种涩涩的感觉,他干咽了一口。
婚礼结束时,欧阳梦凡站起身,看见刘景浩正和一个满脸崇拜神情的年轻女孩聊得火热,他们拿着手机,像是在交换电话号码。
她走出宴会厅,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她回过头,刘景浩正伸着右手,样子很绅士。她只好跟他握了握。
“很高兴认识你。可以留个手机号吗?”他问。
欧阳梦凡转头看向爸爸。爸爸喝了不少酒,但丝毫不影响他一脸警觉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刘景浩随即颇为知趣地递过来一张纸条,“这是我的手机号,保持联系。”他转向欧阳梦凡的爸爸,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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