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中,继墨与孟杨再次相见。她依然是出浴之后,秀发垂肩的样子。她五官精致,皮肤白嫩,身穿白色新衣,曲线优美,丰满而紧致,就像即将绽放的花朵,全身和头发散发出迷人的清香。她的恬美和柔软,就像母亲一样。她和小伙伴一起嬉闹,一起皱起眉鼻,做鬼脸,一起傻傻地笑。一切就在眼前,她笑容的灿烂,黑发的清香,轻吻的柔润,拥抱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继墨慢慢苏醒过来,神情呆滞,全身瘫软,他就这么一直躺着,既不主动说话,也不回答提问,甚至不愿吃喝。
眼见自己素来疼爱的儿子形如枯槁,神情恍惚,郪王福既是惭愧又是焦急,他守候在塌前,对着儿子倾诉着自己的无奈和苦衷:
刚刚过世的郪王,是郪国开国之君,在郪国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国民对他有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他凭着超常的智慧和勇气平息了部落间的纷争,并最终结盟建国,使得郪国子民终于可以直面巴、蜀两大传统强国的夹击。郪王的离世使得全国一片恐慌,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迷惘,他们盼望着先王飞升之后也能继续护佑这片土地。
郪国建立之初,为了避免遭古蜀国猜忌而被征伐,公子福常年在古蜀国做人质,贡献虽大,但在其他人看来,并无突出功绩,与父王相比,其威望乃是天地之别。这次先王病逝,公子福直接回国继承王位,难免让人不服。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内忧外患,刚即位的郪王福必须尽快和郪国国内的权臣巩固好关系,必须在子民中树立崇高的威信。尊重传统,尊重先王,就相当于尊重契约,尊重郪国建国的过往,因而,此次先王葬礼不仅要隆重,更要严格遵守传统,虽然这绝非他自己的本意。其实,郪王福并非残暴好杀之辈,在与墨家有深厚渊源的蜀地,他接触到很多墨者,深受墨家思想的熏陶,其中就包括节葬。虽然他内心异常反感这种丧葬习俗,然而强大腐朽的保守势力却让他这位刚即位的郪王不得不妥协。
因此,无论是为了尊重传统,还是为了满足现实需求,还是为了满足内心情感,人们都觉得必需为郪王举行一场盛大而严肃的葬礼。。。。。。
眼见自己的几番劝解,效果不大,郪王福决定找啸川和季姚过来帮忙,他知道他们几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也是葬礼之后才知道孟杨坑殉的事情)。
啸川这次显得特别的冷淡,他勉强服从,来到继墨塌前,却并不主动发声,只是用一双冷怨的目光盯着他。其实,这也不能埋怨啸川不近人情,他也有他的苦衷:啸川虽然比继墨大两三岁,更懂事,更有承担,而且奴隶师的生活,也锻炼了他的意志,然而,他毕竟也还是一个孩子,眼睁睁看着挚友殉葬,心里承受着不堪之痛,他也需要人来安慰;他每天都要承受奴隶主阶级的残酷统治和剥削,而郪王和继墨就处于这个阶级的顶端,这怎能让他不怨恨呢。
啸川并没有让继墨振作起来,倒是一起来的季姚发挥了关键作用。她虽然顽皮,却思想单纯,只知道自己的孟杨姐姐去了一个美丽的远方。她眼看着精灵古怪的继墨哥哥变成了木头人,心痛得厉害,便想尽办法来逗他开心,自己一下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大人。
孩童的关爱是最好的抚慰剂和治心病的良方,在季姚的各种努力下,夏继墨慢慢的恢复了生机。他心中有一种信念,那就是要实现对孟杨的诺言。
时间一天天过去,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继墨、啸川和季姚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慢慢成长着。只是三人相聚的次数变少了,在一起时的气氛也不像从前那样轻松快乐,没有了孟杨,小伙伴们失去了主心骨。
转眼又过了一年了,到了初秋,春播秋收,郪国本应到处是收获粮食的喜悦场景——哪怕对于劳作的奴隶们也是值得高兴的,毕竟自己也许有机会吃到几口新粮。然而,今年漫长的旱季大大地影响了庄稼的生长,田野里面一片萧瑟。
这天下午,继墨去了啸川和季姚的营地,准备帮他俩干活,争取早点忙完,以便留出时间一起玩。当他来到营地的时候,却始终不见他俩的踪影,只得向监管的军士要人。
军士开始只是含糊其辞,眼见无法敷衍过去,只能吞吞吐吐的将实情告知。
原来,由于郪国全国粮食普遍性欠收,因此税收和供奉急剧减少,郪王决定卖掉一些奴隶来弥补国库的亏空,毕竟这样的灾年,许多奴隶无事可做,却依然要消耗粮食。新上任的军官不知道季姚和公子继墨的关系,便打算将她卖给偏远的西羌部落。根据那里的情况,一旦她被卖过去,极可能就会成为祭天的人牲。
被提拧着走出营房的时候,季姚不停地挣扎并捶打着军士,她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眼里的愤怒完全把恐惧掩盖住了。军士哪里见过如此嚣张的小奴隶啊,他不甚其烦,粗暴地将她举过头顶,想用力把她摔出去。正在此时,他忽觉一阵剧痛,便不由得惨叫着勾下了腰,却发现脚背上面插了一把骨刀,一个小孩正拼命把它往下摁。他只能放下季姚,腾出手来,一拳将小孩打飞出去。
这个小孩不是别人,正是闻讯赶来的龙啸川,孟杨才被坑殉,他坚决不能让季姚再去充当祭天的人牲。他知道,只要留在郪国,继墨是绝对不会再让她成为祭品的。然而此时,啸川却无法联系到继墨,他只能自己冒死拯救小伙伴。他也知道,仅凭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拯救季姚,而且以奴隶的身份攻击管理者,自己随时可能被任意处死,尽管如此,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身处险境。
当继墨赶到刑场的时候,发现一场仪式正在仓促的准备着。
只见啸川着身体,面部向上地躺在一块石头上,手脚反绑在身后,皮肤上被白色的颜料画满各种图案。
他不停地挣扎着,双眼怒瞪着军士,吼叫道:
“放开她,放开她。。。。。。有何手段尽管冲小爷来,若敢对她不利,小爷来世也不会放过尔等!”
他见身边的季姚被吓得不断地尖叫,声音沙哑得快发不出声来,赶忙安慰她。
季姚则不停地央求道:
“求求长官放过啸川哥哥吧,奴婢听话便是,让吾去何处,吾便去何处!”
一个军士正拿着锋利的匕首在啸川胸腹部轻轻地比划着,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在他身后,跪拜着一群人,正在虔诚的祈祷着。
继墨见状,赶紧亮明身份,大声喝止。他知道,自己再晚来一步,啸川就会被挖心破腹。这些军士的行为,让他觉得气愤又滑稽:他们竟然将一个犯了死罪的奴隶顺便拿来祭天,倒是不浪费,真心替郪国节约啊!
眼见郪公子如此大怒,众人吓得赶紧停了下来,跪拜着请罪。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满脸狐疑,面面相觑。是的,他们并没有犯错,他们只是在做好自己的本职,也算是一心为国,而且奴隶不是一直都被这样对待的吗?
继墨并没有再继续追究,也懒得给他们解释,只是命令将啸川和季姚送回营地,好生对待,一切等自己禀明郪王,再做定夺。
继墨擦干季姚脸上的泪水,紧紧抱着她,不停地安慰,好不容易将她安抚下来。他转头看见啸川脸肿胀得变了形,嘴角挂着鲜血,全身画满图案,觉得好气又好笑。
继墨对着啸川做了个鬼脸,笑道:
“啸川兄,何不使劲抽这厮耳光,也让他光着身子,被图画成禽兽?”
啸川并没有回答,只是用手重重抹去嘴角的鲜血,然后用冷冽的目光蔑视着那位军士。此时要重罚他,甚至取他性命,都是容易的事情,然而他和继墨又岂是那种不明事理,不识大体之辈呢?
军士被他盯得低下了头,像个泄气的皮球,缩在了一起,只等着惩罚的宣判。
啸川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头对继墨说道:
“继墨,此番面见郪王,请勿勉强,但求野儿(季姚的乳名)周全便可,至于为兄之事,无须大费周折!”
继墨没有说话,依然俏皮一笑,拱手作别,快马而去。其实,在他心里,早有了主意,如若计划不成,三人刚好能够有机会履行同生共死的诺言,对于他们来说,生和死本身没有那么重要,三人在一起,做想做的事情,才最重要。
一想到这些,继墨反而变得坦然了,这一次,势在必得,绝不妥协。。。。。。
在听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后,郪王略做思考,便笑着问儿子的想法。毕竟王国不是一天建成的,下一代的培养也必须从小做起。
继墨并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自己的父亲:“儿臣请教父王,在郪国武器和粮食充裕之时,是愿意卖给郪国的盟国还是潜在的对手呢?”
郪王奇怪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回答道:
“当然是将它卖给盟国,如果卖给潜在对手,不是等于帮着对手壮大,再来攻击自己吗?然而,处于乱世,国与国之间,哪里有永恒之盟友或者对手啊,今日之盟友可能成为明天之对手,今日之对手也可能成为明日之盟友。”
继墨点点头,赶紧抓住话机,说道:
“奴隶是生产之主力,也是战场之先锋,他们才是最具威力之武器。今日父王为弥补国库亏空,将大量奴隶卖给周边之夷,其中很多都曾与郪国发生过战争,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也!”
郪王深叹一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不无忧虑的说:
“父王何尝不知其中之利害关系,无奈今年郪国之天灾异常严重,再这样下去,别说国民和庶民,恐怕连贵族和王室也无食果腹啊。现在庄稼歉收,奴隶们便无事可做,每天还要消耗大量粮食,大多成了一种负担。”
“即便拿奴换粮,也需有甄别、有策略,而且不够之粮食可以去借嘛。”继墨建议道。
郪王苦笑着摇了摇头,慈爱地看着自己“幼稚”的儿子,问道:
“雨儿啊,汝说说看,在此灾年,谁又愿意将粮食借给咱们啊。”
继墨睁大眼睛,自信地看着父亲,毅然说出两个字:“蜀国!”。
郪王眼睛闪亮一下,很快又暗淡下来,无奈地问道:
“哦!可是如此庞大数量,蜀国又如何舍得借呢?”
继墨抓住时机,赶紧说道:
“如果是普通两国关系,他肯定是不愿意借,但如果是铁杆盟友,他应该会考虑,况且郪国还有为数不少来至蜀国之奴隶,其中有三人对拉近蜀国和郪国之关系很有帮助。”
“呵呵。。。呵呵。。。本王素来知道,郪国有来至蜀国之奴隶。然而,雨儿刚才提到之三位重要人士,本王却从未听说过,汝给父王说说吧。”
直到这时,郪王仍然觉得儿子的话题是一厢情愿,没有什么依据。
“既然这样,那就先请父王恕罪了!”说完,继墨从兜里拿出两块玉牌,的呈给父亲。
郪王看到玉牌,大为吃惊,便仔细查验起来。原来,这两块玉牌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蜀王。它们是如何落在儿子手上的呢?
原来当今蜀王乃是圣明之君 ,心胸开阔而充满智慧,对于蜀国的将士和百姓一向倚重和爱护。良臣的小孩满月时,他往往会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玉牌送给小孩,来表达祝福之情。蜀王非常看重啸川和季姚的父亲,在他俩满月之时,便亲手赠予玉牌。他俩也将玉牌视为生命,因为这既是父亲荣誉的象征,也是自己身份的证明,只要携带着它,走到哪里都是蜀国的臣民。无奈身为奴隶,不能有私人财产,而且也不好收藏,一旦被发现,可治重罪,尤其是如此珍贵的物件。于是,出于对继墨的信赖,他们便将玉牌托付给他代为保管。
郪王听了季姚和啸川的身世,也是称奇,然而对于他们,是否能帮助郪国从蜀国那里借得足够的粮食,仍然表示怀疑,问道:
“仅凭这些,想从蜀国借到足够粮食,怕是不够吧?对了,汝刚才说得好像是三个重要人士吧,那么,这第三位重要人士究竟是何人呢?”
“这第三位人士便是儿臣。”继墨认真地回答道。
他见时机已到,赶忙上前一步,谏言道:
“儿臣这里倒是有一个想法,敢请父王考量。首先,郪国可以将原籍蜀地之奴仆主动归还给蜀国,其次,将儿臣以质子身份送往蜀国常驻,正如父王当年为郪蜀联盟所为一样。相信通过这两件事情,蜀王足够看到父王之诚意和决心,之后,不用郪国提出,蜀国也会主动将粮食借给郪国!”
郪王听完儿子的分析,没有马上表态,但能看出他眼睛已经明亮了许多。他来回踱步,陷入沉思,越想越觉得可行,内心不禁感叹儿子的早熟和智谋。他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蛋,两眼充满了疼爱,说道:
“雨儿之想法有几分道理,倒是可以一试。只是父王实在不忍让汝犯险受苦啊!”
继墨微笑着看着父亲,安慰道:
“请父王勿要担忧!战士遭遇之险,才是真正之险;奴隶之苦,才算是真正之苦。儿臣与之相比,根本谈得上苦难艰险。况且,这一切,父王当年不也亲身经历过吗?当年郪国和蜀国之间的关系可没有现在融洽啊!为了郪国及子民,儿臣愿自赴蜀地,纵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听罢此话,郪王立刻紧紧拥抱着儿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郪王之所以采纳继墨的建议,乃是认为这是一个五全齐美的办法:第一,这必将获得蜀国更多的信任,有助于建立更加牢固的联盟关系;第二,解决了事关存亡的粮食问题;第三,向国内权臣以及全国子民展示古蜀国对自己强有力的支持,使之敬畏,巩固统治;第四,满足儿子救友的心愿,毕竟在孟杨一事上,对他感到有些愧疚,现在正好给一点弥补,同时也避免他做出傻事;第五,挥洒自己人性中的光辉,毕竟自己多年来墨家思想的熏陶,对待传统中的愚昧弊病深恶痛绝。
不久以后,三位少年便带领着蜀籍奴隶,浩浩荡荡地从郪蜀边界进入了神秘而强盛的古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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