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规程流水似的碾过愈发张扬的秋季烈阳,永昭随在众人身后,灼亮的瞳突然震了震。
神位有异。
有些微末的震颤推着厚重的石碑极其缓钝地向外滑移,初时即便留意也未必可察,繁复的礼节来往几次后,牌位不知不觉中已被挪到了贡器旁。
立在她身侧的慕容妩与她交换一个眼神,显然亦发现了其中变故。因不便说话只得用目光交流,“昭哥哥,你看这边的贡品少了些呢。”
永昭飞快地瞟了一下,向远处山峦努了努嘴,挑眉回以眼神,“估计是山里的动物,你怕不怕。”
慕容妩眨眨眼,露出掩在袖口的一截手指,轻车熟路地一捻一收,随后扬了扬头,“小看我了不是?”
这是慕容妩惯用的射箭手法,就连百姓都知道这丫头既绣得花亦能拿得刀,尤擅射箭,即便黑布罩目也能回回命中。她喜欢,父君又舍不得她受苦,便命陪练的宫人放水作假哄她开心。永昭眼神宠溺唇角弯了痕弧度回她一笑,眼风便掠过一人。
是三哥慕容永清。
他足履缓缓,向后退了一步,神情疏淡地侧着头不知在瞧什么,然后将边上的碎石子一脚踢飞。
永清幼时由其师杨迁抚养,旅居大漠,养成了冒进急躁的性子。他不谙言谈相处之道,又常冷着脸拒人千里,为众人不喜。
永昭看着那块骨碌碌跑远的石头,暗叹他这样性格的人,难为他还能坚持着尊礼守仪。
前头猝然传来噼啪一声!
永昭横臂挡在慕容妩身前,循声而望见牌位摔落在地,裂为三段。
高台供桌上陈列碑位处赫然现出一只黑色的山猫!
这猫身长足有三尺,通体乌亮,尤其是一双幽绿的瞳光凌厉如霜。它伸腰睨着众人,透亮的眼在慕容永轩身上顿了片刻,众人一惊一惧间它已腾地跃起,扑黏在盛君的身上。
祖制祭祀朝宗时不得佩戴武器,盛君习惯性探向腰间取剑的手扑了个空,那猫便以排山倒海之势撞了过来。
盛君连连退后,只在一瞬间,原本清明的视线便被糊上一团墨黑,口鼻内亦被塞满了丰盈的绒毛。此毛入口麻苦异常,催得他喷嚏连连。他方欲发力除去这只来路不明的畜生,那猫却轻盈迅捷地跑掉了。
盛君抹了把脸暗暗松了口气,脚下却一空!
他情不自禁地向后仰去!
眼看就要跌下石阶,永昭觉一阵风卷集过眼,再定睛时盛君已被永清稳稳安置在高台上。
永清跪礼,劫后余生的盛君吐掉口中混杂的猫毛,这才后知后觉后颈处愈发尖锐的疼。他伸手探了探痛处,指尖一片鲜红。
李氏一手搭住侍女,一手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显然惊魂未定,她向着猫远去的方向发愣,对儿子的伤势懵然不知。
盛君原不想耽搁祭礼然身体愈发不适便传唤了太医,提着药箱的医官们纷纷匍跪于阶下,作为后起之秀的许书亦在其列。
为首的医官收回诊脉的手,眉间突兀的褶皱里溢满惊愕,他顾看左右与他们迅速交换眼神,俯拜说道:“是中毒之症,所幸剂量甚微,臣尚有策。”
“那还不快祛毒”,李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她攥住侍女,额头上已湿漉漉一片,“是什么毒?”
“其实也不能算是毒”,太医道:“人参与藜芦用量不当所致。参类有复脉固脱,安神生津之效,而藜芦忌用于体弱气虚者,此二类药性相反,同用时虽有益处却要控制相对剂量,否则便是十八反了。藜芦有毒,伤肝伤肾。此二者同用,人参之效尽废。”
李氏皱眉,“照顾君上饮食的,是谁?”
两个内侍扑通跪倒,李氏瞟了他们一眼道:“君上何时服用了这两种药?”
一人惊颤回道:“回君太后,参汤君上连日来都有食用,可这藜芦,奴才们虽不通医术,祖宗留下的十八反十九畏却不敢不背熟,怎敢加入君上的饮食中。君上的菜品都要经过奴才们的手,着实未见藜芦啊。”
李氏越发不耐烦,“带他们下去,回去了给我严加审问,还有其他侍奉在前的也一并审了。”此令一下,两名内侍即被粗暴拖走,其中一人竟惊惧得失禁。
李氏难免动气,却也只得压下怒气。
“有些冷了,把披风取来”,盛君站起身,一片金黄的残叶擦过他的额发,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北方广袤的蓝色天空,半晌才收回遥望的视线转而看了眼他的儿子女们,这才说道:“母亲勿要动怒,大典在即,儿已无碍。”
日光虽烫风却凉,慕容妩体质虚弱,经过这一事后又惊又惧,且一直吹着凉风,便染了寒症。她自从祭礼完毕后就一直攥着永昭的衣袖不撒手,无奈之下永昭便舍了坐骑陪她同乘马车,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她吃罢丸药已沉沉睡着了,永昭见她睡熟便兀自挑开车帘坐在车外与那车夫闲话,正得趣时忽听得天边轰隆声响。
车夫叹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咯。”
永昭生怕慕容妩被雷声吓着,她将车帘掀开小小一角向车内窥了窥,见她仍好睡着且有侍女侍奉在侧便轻手将布帘掖好,接过车夫的话头,“可不是,不过螃蟹可正肥呢,配上一两盅黄酒正好暖胃。”
车夫一拍大腿道:“是了!这几国里尚国湖河最多,也顶数那儿的螃蟹最鲜。”
永昭笑,“老伯谈谈?”
老翁道:“俺娘子是尚国人,她手艺巧。当年俺还是个小年轻,尚国一个老爷知道师傅做家具的手艺好,来接他,师傅就带着俺去了。安顿好后闲着没事溜达,可巧天下雨,又可巧旁边有一只船,船里的姑娘叫俺进去躲雨,这才认识了娘子。船里正煮着螃蟹呢,喷香喷香的,这螃蟹香,做法就要好,选材也不能差。咱吃螃蟹吃啥,主要是蟹膏啊,肚脐塌的坚决不要,八九月挑母的,过了九月份专选公蟹。尤是黑绿色还有亮光的螃蟹肉厚,滋味最足。当初俺一进船就闻到螃蟹味了,从湖里刚打上来,活蹦乱跳的,吃起来也鲜,那些个病恹恹的味道不中。”
这时已开始下起了雨,永昭听得妙,“对极对极,除了这样蘸酱汁吃,还能配着海椒来蒸,螃蟹粥也是很好。不过最令我感兴趣的是翁老的终身大事,似乎结缘于雨?”
老人砸了砸嘴,“是啊,成亲那日也下雨,摆好酒席等啊等,到后来只有师傅来了。不来就不来,俺结婚图得是自己高兴,和旁人什么相干。她是流落烟花,可俺喜欢她,非她不可了。”他痴痴地笑,神情竟似一个少年,“她跟了俺,没叫她掉过一滴眼泪。”
永昭默然,她向慕容妩的方向望着,又想到仍待字闺中的五姐慕容妗,发自肺腑道:“不得不说,你们夫妻都是幸运的人。”
“你这话跟俺师傅说的一样”,他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俺当时就觉得,成亲必得与心爱的人。这事要挑明说,不然你瞒我我瞒你,瞒来瞒去这辈子就过去咯。”
永昭点头隐有所悟,“若有了心上人,诉衷肠还来不及,又怎会瞒着,不是自寻烦恼吗?”
老伯摇头大笑,“公子年轻,还不懂哩。”
说话时忽闻异声,永昭唰地抬眸就看见一束金光自黯灰的虚空破风刺来,擦过她鬓角的一刹将随风摇摆的发拦腰斩断,并直直锥入车身。她回头看清原是几枚系着黄穗的飞镖,不觉窒了口气在胸口,登时大汗淋漓。
有刺客!
她拔出剑顾看四周,却并未见得任何可疑之人,慕容妩探出头,一双眸子已噙了泪,“昭哥哥,是什么声音?”
永昭抚着她的额发勉强笑了一笑,正要出口安慰,又有几支飞镖凌空贯入马车,她慌忙用身子挡住慕容妩,并举剑道:“有刺客!护驾!”并对慕容妩嘱道:“快进去,千万别出来,千万!”
慕容妩白着脸拉住她衣,“不,昭哥哥,危险,你进来!”
“听话!”永昭话音刚落,许多手持器刃的兵士便自路旁的灌木丛中齐齐涌出,直奔盛君车驾。永昭瞳孔骤缩,她忙扯过布帘将慕容妩遮住,又叮嘱了两句便兀自跳下马车,长剑伸展间已结果了一匪徒的性命。
永昭一面斩杀一面小心留意着,果见一人武艺剑法皆在他人之上,便一脚踹开刚刚倒在身前的尸首,直取那人后心。
眼看就要得手,却不知从何处溅起的石子打在永昭手中之刃上,夺的一声,剑偏,正欲挑开盛君车窗的那人一个激灵转过半个身子,手中寒冰直指永昭眉心。
一抹红色猝然入眼,永昭的瞳仁极速收缩。
无暇去计较石块的来处,她向后仰躲,抬臂砍向对方的剑身,然后手腕一动趁机在其肋下开了个口子,虽不致命却比别处伤口更叫人疼痛,这才勉强将劣势又转为优势。
那人微微拧眉,狠戾之色顿起,虽招招致命然而由于伤痛出手已不如从前凌厉,故永昭并不十分惧他。几百招后对方已渐渐透出些体力不支的迹象,永昭心中大喜,正欲废其手脚生擒之,却瞥见不远处,完全不通武艺的慕容永礼正被几个贼寇追杀。
显然这伙贼人的目标是盛君,但此处的侍卫最多,慕容永礼虽尚有一人相护,终究一拳难敌数人。永昭提剑便往,那人见有机可乘,便一剑刺入她左肩!
永昭握剑的手一震!
她迅速转头,在他尚未来得及收剑时提脚一踹,正中其腹。
这一脚永昭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就目前重伤的她来说算是鱼死网破的招数,来不及去管肩上的贯通伤,因为她看到慕容永礼唯一的护卫也倒在了血泊里,而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已经对准了这位单薄的少年。
此时的慕容永礼持着把不知从何处拾来的兵器,他将沾着血的兵刃横在身前,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凛然正气。
她用尽残力拦下那柄即将落下的刀,当慕容永礼看到突然出现的血人似的七弟时,他的眼亮了亮。
永昭解决这几人时体力数次不支,还要多亏慕容永轩及时出手了结了第三人,见她这般,永轩不由分说从衣摆处扯下一条布带三下两下做了个简易的包扎,道:“伤成这样!怪我来得晚了。”
永礼在一旁悔道:“是我的错,读书不得,又不会刀枪,不然……”
永轩拍拍他的肩,“术业有专攻,死钻什么牛角尖,来帮我把七弟放到背上。然后咱们各自去换身干衣裳。”
永昭问他,“结束了?”
永轩点头,“祖母和君父俱无事。几百人无一活口,这些人嘴里都含着毒丸,是抱了必死的心了,我觉得蹊跷。”
永昭睁开眼,“愿闻其详。”
永轩道:“我只是猜想,似乎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将永昭放在马车中,“我去找太医,待会咱们再说。”
由于永昭未声张,便无几人知道她伤重,也就无几人来探望叨扰,她躺在车内听着愈发急促的雨声,悠悠叹道:“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等回了盛京,我也养几只,若碰到这样的雨季便也只同它们在一处。或者我置一处宅邸,只在太平盛世里当个闲人。”
说罢她又一叹,“可天下什么时候太平呢。”
君兰放下手里的活计为她掖了掖被角,惊魂未定,“公子还有心想这个,伤得这么重可吓坏了我,只怕要落下病根。”
永昭仍觉得冷,她颤着声音道:“姐姐在做什么,拿给我看看。”
“璎珞罢了”,君兰递过来,“原先的我嫌不好看了,多打几个,不同场合你也能换着来佩。”
永昭含笑,她攥着璎珞上琳琅的珠玉长吁,“我总嫌时间过得慢,如今想来你第一次为我打璎珞已是九年前的事了,那年大哥也才十九岁,跟你现在一般大的。”
君兰挑眉,“这真是奇了,我都不记得了,公子还记得。”
“他那年成了亲,我送他一幅画并一枚坠子,那坠子上面的璎珞就是你打的”,永昭将手伸出被子,递出一物,是由栗色混蓝灰的线捻成的丝绳,串了银朱的玛瑙珠子制成的穗子,君兰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犹疑道:“这个与那条很像。”
永昭坐起来,阖目说道:“大珠两颗,小珠九十九粒,成双长久的意思。三个月前他就说是赛马的时候丢的,我今儿是从那个厉害刺客的剑柄上扯下来的。父君中毒之事亦尚未有定论便又遭到行刺的事”,她蹙眉,“君兰,我害怕。”
君兰摇头,永昭继续说,“我不信是他,也不可能是他。可我总共就这么几个哥哥,我不敢猜。”
她呆呆地靠在车板上,有风从车窗挤进来惊扰了她鬓边的碎发,遮住她此刻灰败的眸。半晌,她勉强张了张嘴,一滴泪便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她抬手擦了去,声音中已掺了零星的哽咽,“我宁肯相信真的是流寇悍匪。”
不多时雨已止了,绀青的流后漏出七两皎白的光。风愈来愈大,引得盖浏溯,望舒几多变幻。
一阵风徐徐推开车窗帘,竟是清甜软糯的香,永昭不觉吸了几口便已觉头脑昏沉,她下意识去寻君兰却发现这丫头早就倚靠着车板歪头睡着了,无奈之余想叫醒她,却是口不能言,身不可动。
一场前所未有的困倦转瞬间便吞噬了她残存的意识,最后侵入她视线的,是一片摇曳的斑斓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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