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怀四年九月十三酉时,盛君仪仗行至间辛坡,风大有异香,闻者无不迷醉,盛公子昭,失。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慕容永昭和他的卫侍之一,也就是季不忧双双失踪。
“四哥!”永礼探身且死死拽住永轩衣袖,“父君已遣人搜遍那地方,现下日头落了山,你又有伤,荒山野岭恐生不测!”
此刻永轩一只脚已踏下了马车,永礼的话他充耳不闻,抬手对着自己的衣袖就是一刀,“王沪!带八十人和我走!”
永礼攥着那半截袖子追了出去,冷汗早已浸湿了整个手掌,他觉得自己的心几欲蹦出,“慕容永轩!”
永轩闻声不由顿在原地,他仍是未转头,却听着永礼夹杂在咳嗽中断断续续的声音,“他会没事的。”
“他说的对。”
土尘绕过永轩垂落的衣角,鼓荡入怀襟。流风回溯击地,震得埃尘散落如芒星。他看着横亘在胸前的剑鞘又稍稍侧头瞟了下刀鞘的主人,面色不豫。
慕容永清坦然回望道:“若要杀他,趁我们吸入迷香晕厥时便可动手。若是为了旁的,你更不必担心。他是一国公子,你亦是一国公子,他们且在暗处。”
“谢你指教”,低哑的嗓音自他虚白的唇中溢出,他侧身绕过永清,眉宇间浸透了青白的月光。
两人擦肩时永清展臂握住他的肩,一贯肃清的面上难得现出一丝动容,他道:“你理智一点,你不能去,也不必去。”
永轩抬手将他推了一个趔趄,目眦欲裂,“你说的什么话!难道他不是你弟弟?他才受了重伤,性命垂危!留着你的理智滚吧!”
不远处的永礼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残袖,漆黑的眸被长垂的睫半掩着,猝然落下泪来。
“你”,永清追上去,急道:“我与你同去。”
永轩早已翻身上马,“那就快点!”
永清亦牵马追了上去,渐行渐远的两人最终湮灭在浓稠的夜色里。
风推得流行得飞快,穹苍之巅的月亮散出柔蒙的光。月色尽头的小路上忽然传来少女的呼喊。
众人齐齐回首。
离她最近的永礼揩净泪水,袖了手中之物便迎上前去,少女手呈一物噗通跪倒,口中道:“公子,公子她有下落了!”
永礼双眼溢出华彩,他跑过来扶起君兰,热切道:“可加重了伤势?这么晚他定是饿了,带我去看看。”可无论他如何追问君兰只啼啼不语,哭得他心如乱麻,便责备道:“你说啊,哭什么。”
“六哥,你看”,不知何时君兰所呈的锦匣已被慕容妩打开了,匣正中是一片早已干枯的红色枫叶,枫叶上是两句话,借着灯火,永礼才看得清楚。这两句话笔力稚嫩,便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落款是全德九年的三月初七,叶子的背面正是慕容永昭的大名。除此之外还有一枚玉佩,上刻着赫连二字。
赫连,是古羌的贵族姓氏。
整个古羌位于号称第一大岛的东岛,土地广袤物产丰富。古羌人擅于狩猎,且近乎人人皆通蛊术,相传他们的引蝮蛊,能够活死人。此外古羌王有三支骑兵,总数不明,但皆为精锐。
永昭醒了。
她茫然地睁着眼意识却仍在游离,她的正上方,一只虫子正挂在屋顶垂下的丝穗上打着秋千,左一下右一下地晃荡着。
屋子似乎在动,颠簸着,那虫子就晃得更厉害了。耳边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呜咽,时而大又时而小,是海风卷集水浪的声音,偶尔还有鸥鸣。过了一阵子,好些人说着笑着,由远及近,又渐渐远了。
永昭的眼珠子动了动,觉得前额微有钝痛。
啪嗒。
一大滴液体漫过倾斜的罐口,正砸在永昭面前的地板上,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香气便迅速蔓延开来。
熏得人头疼。
虫子抖了抖翅膀,它的触角向四面探了探便忽然转身,眨眼就落到了永昭裸露在外的脖颈上。
它爬得极缓,停停顿顿,细凉的脚须触到哪,哪里就荡漾开一片湿腻的颤栗。
永昭仍未清醒,她大睁的眼似一面蒙尘的铜镜,忽然,她动了动。
她动,是因为海面风浪颠簸,她的后脑勺便“咣当”磕上了坚硬的船仓壁。
黯淡的瞳忽然闪了闪,脑子里一瞬掠过的不是好痛,却是我怎么了?
怎么了?
睁着的眼觅不到一丝光明,酸软的手足支撑不得自己,头痛欲裂。
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的效力渐渐消退,伤口愈发疼痛。
虫子栖在她的鼻尖上,它反复爬了几次,似乎很满意这个能令它俯瞰到某人乌溜溜的眼珠子的地方,它摆动着细长的触须,开始清理脚上黏附的蜜糖。
永昭只觉得恶心。
屋外突然传来女人的说话声,伴随着咔嗒一声脆响,一束光影斜斜入室,突如其来的光亮直刺得永昭睁不开眼。那虫子子似乎受到了惊吓,窜了几下后在她的耳垂上咔嚓就是一口,毫无预料的疼痛感令她蜷曲的指头微微一动。
“湫姐姐你太小心了,这么多人守着,你就再陪我玩一小会嘛。”
另一人声音较成熟些,“别掉以轻心,我可听说他厉害得很。去看看药可凉得差不多了?”
“早着呢”,先说话那人一面开窗一面嗤笑,“他纵有手段,却不是神仙,更不要提他中了咱们的三日香。这汪洋大海,除他会飞,不然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呆在船上。”
“还是小心些,只盼不要出什么岔子。”她一面扶正桌上的小罐一面小声叹气,“也不知殿下他能否说动盛国国君。”
“哎呀姐姐你担心什么,以古羌战舰美器换一公子,盛国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应?”
许久也不见她们过来,且听来这二人似乎不在里间,永昭便缓缓睁了眼打量四周。眼前是一个落地屏风,透过缝隙见得绣鞋两双,而自己目前的处所,居然是个极狭小暗黑的,床底。
永昭还待细看却见一双鹅黄色绣鞋向这边走了过来,这人边走边说,“当前三国的先祖可都曾是越珃的臣子,举兵谋反岂不是国贼?可姐姐你说,百姓们为什么倒对国贼感恩戴德呢?”
“自然是因为他们能吃饱穿暖,过上了胜过从前的日子了。”
“那谋反就不是谋反了?”
她笑了笑,“不过是将土崩瓦解的旧址重建,难道越珃不曾辉煌过?不知多少年后,又会有新的王朝来取代,兴替罢了。”
“我还真是越听越糊涂,哎,姐姐你说他,这位公子昭,如此瘦弱,果然武艺超群么?该不是吹牛吧,不然怎么能伤得那么重?”
“你可曾听说过,敌众我寡这个词?”
室内响起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另一人不解,“你笑什么?”
她半晌才断断续续地止住笑声,捂着胸口道:“我是笑啊,我是笑姐姐你才资卓越,不如也在盛国觅一个好女婿吧。”
两人正在打闹,那穿着黄色绣鞋的姑娘不经意踩到一物,拿眼去瞧见是一只小虫子,便觉晦气,“该死的虫儿,脏了姑奶奶的鞋。”
“回头我送你一双,药也温了,打发他喝吧。”两人说说笑笑着入了内室,却不见了应在床上的人,正在二人急得手足无措时,船身又一踉跄,地板上的永昭冷不防地磕碰到了床腿,这才被两个侍女发现。
永昭假作初醒之态,冷冰冰道:“何人?此为何处?”
与熟睡时截然不同的冷峻模样吓得两个女孩几乎瘫在地上,甚至连一眼都不敢瞄。半晌,两人这才想起人还在床下,这才手忙脚乱地唤人进来,七手八脚地将永昭抬上了床塌。其中一容长脸的女侍将药碗高举过顶,仪态恭谨跪行至床边,“我等是古羌的婢女,此处是西洄海上。驸马既醒,恭请服食汤药以驱病邪。”
“驸马”,永昭抬眸不悦,“一觉醒来就成了驸马了。怎么古羌一向是以强夺为荣的吗?差点忘了,你们的高祖不就是强留越珃公主为妃的。”
那两人也不答话,只一味举着药盏。永昭未免生气,“公主可在船上?”
“驸马该将养好身体,见面之事不必急在一时”,她额角逐渐渗出细密的汗,“公主爱慕驸马,必定会来探望。”
永昭抚着手上的玉扳指,“若不是友邦的,我也不至于虚弱至此。劳你们照顾,还备了汤药。”
她持碗的手有轻微的抖动,“驸马有重伤,不敢不尽心。伤口已做好了包扎,此药也是医治伤患的。”
永昭的手一顿,眉目间已染了涔涔凉意。伤在肩头,若要清创敷药必得脱去衣裳,那么自己本非男子便掩藏不住。她们是公主的侍婢断不会知情不报,或者假作不知意图别的?想到此永昭被子下的双手不禁紧握成拳,她沉声说道:“难为你们在船上也能预下药材,还包扎得如此精细。”
“奴婢不敢居功”,一滴汗划过她颊边,她安安静静道:“这都是怀大夫的功劳,那时候奴婢们依照指示或在厨房煎药,或在门外守着。”
永昭好奇道:“哦?随行大夫?”
“是公主体恤驸马伤情特地从盛国杭溪请来的”,她将身子又俯下一寸,“若再不服,药该凉了。”
“药放下,你们都退下”,想自己堂堂一国公子尚且被她们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拘禁,这位怀大夫的处境相比下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必他心里亦存怨念,何况有同国的情谊在。他既有心帮衬自己,那么眼下倒也好办多了,只是不能分辨敌友。不过转瞬,大滴大滴的汗便自她的额头上滚落下来,她的表情吓坏了一旁的侍从,慌得一干人急忙去请大夫。
虽然大夫到得及时,永昭却还是晕倒了。
晚风入室吹散熏香,略带湿润的风优柔地盘桓着,正和此刻的静谧相得益彰,催得人朦朦欲眠。
那怀栎拿眼一瞧便已明了,只说无碍,随后打法这些人都下去了。待他回身映入他眼中的却是一道摄人目光。
就像半掩在鞘内的刀光。
怀栎立马拜倒,“公子。”
须知这怀栎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生得一派斯文。方才那一眼,永昭见孤鹤腾青衣之上,此人之形可比松竹。明知他非善类,明知留其人难免遗患,却不能恩将仇报,永昭只道:“怀先生,似乎有些面善。”她的话轻轻的,双目却炯炯,“昭谢先生大恩。”
“怀栎不敢受恩”,他施礼,眉眼间尽是随遇而安的和煦。
永昭这才注意到此人右眼上睑处有一痣,只在垂目时现,“历?不知是哪个字。”听罢,她只觉这两字莫名熟悉。
“有乔木名栎,便是了”,他抬眸,将永昭了然的神色收于眼底,便接着道:“有些事,某知也不知,不知亦不去究。医家而已,若公子召某不为病痛而是为了旁的,出于同国之谊某自当尽些力,公子也要体察。”
“你很好”,永昭点头,“可我就是不放心你。”
“人之常情”,怀栎不觉一笑,并无半分惧意,“可某知道,公子您不会杀我。”
永昭不屑,举剑便指其喉,“先生未免太自信。”
没想到怀栎只平静地望着她,“斩弱为不道,杀医是不仁。公子欲遗臭万年?”
永昭只得收了剑,大笑,“好一位怀栎先生。”与此同时,古羌公主赫连桾推门而入,她闻听永昭笑得爽朗,且又问过怀大夫,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果然如传闻所言,这赫连桾真就担得起“秀色掩今古”的美名。莫说古羌,便是三国冠首她也当得。永昭见她,其形如绛桃,其韵似冰雪,明眸丹唇,泪光微微,一时语塞,竟不忍责难。赫连桾见永昭不语,便面对着永昭缓缓坐下,“时隔七载,我们又见面了。你没怎么变,但是不知道还记得旧日许诺么?”
永昭再次语塞。
赫连桾见其面露难色,心中已清楚了七八分,便叫怀栎外头候着,“当时逢秋九月,你托叶而成的那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虽是年少顽话,我可是记忆尤深。”
永昭恍然,她一拍脑门,结巴了半晌才吐出“贺隽”二字,然后无可奈何道:“你就是贺隽?莫说彼时尚幼,便是如今,说真的,公主,我也未曾对你动情。并非是公主您不出色,而是我,我已有了心上人。”
“是谁?”
永昭却微微摇头,“贫寒小户的女子,不如您多了。”
“你骗我。”
永昭仍旧摇头,“公主以为我重石而弃玉,不是明智。那么公主您远渡重洋,弃古羌万千好男儿,反而择昭,似乎也并不理智。”
“难道你不知道我中意你?”
永昭无奈反问,“敢问公主何为中意?”
“倾我所有,尽君一欢。”
永昭道:“然而公主您此举,损邦交,失国威,昭只觉得困扰。”
“够了”,赫连桾走到永昭面前,俯视着面容灰白的她,“和你说话还真是累。你听着,我赫连桾只有一句话:你是我的人,永远都是我的人。”言罢向永昭嫣然一笑,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待怀栎入室,正见到永昭忧心忡忡地盯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倒是自己的突然出现给她吓了一跳,便解释,“是公主叫某近前看顾,免生不虞。”
永昭便又转头向窗外,一言不发,半晌她道:“听闻常有海妖出没海上,以歌声迷惑心智不强者,诱其跳海,从而食之。你说,何为心智不强?”
侧立一旁的怀栎沉吟良久,道: “有所牵系,有所敬畏。”
“那么何为强大者?”
“亦当有所牵系,有所敬畏,不过……”
“不过什么?”
怀栎目光如炬,启口道:“牵系九州,敬畏万物。且必定胸有千秋,虚怀若谷。”
余晖散尽,飞鸟俱歇,但不知从何处传来丝竹乐声,催人欲泪。怀栎道:“此曲乃古羌小调,名《莫凭栏》,意指蒹葭之思。”
永昭顿生好奇,“先生博闻强记。昭向先生探听一人,不知先生知否?”
“公子请讲。”
“裴珩”,永昭渐露了然之色, “昭此来杭溪,闻听悬留十年的毒妻案,便是由他了结的。”
十年前该案中男人曹晃四十仍无子嗣,便想休原配冯氏娶年轻美貌的袁氏,可冯氏不依。机缘巧合下曹晃遇到与自己肖似的赌徒刘四,这才开始筹划杀妻。曹晃对冯氏谎称外出几天和朋友做一笔生意,实则叫刘四冒充自己,自己则躲在家附近伺机而动。在此之前曹晃已将家中木床偷破坏掉,冯氏只得请身为木匠的邻居陶青来帮忙,之后为表感谢,冯氏请陶青一家吃饭。可那专被用来招待客人的腊肉里却早被下了,几人立时昏厥过去。于是,曹晃将陶青妻儿送归家中后,毒杀了冯氏。第二日天未亮时假作早归,正撞上手足无措的陶青。陶青妻子几经上告无果后,便投河自尽,陶青的儿子至今下落不明。
十年后裴珩过路讨水时,见怀孕的袁氏动不动就向曹晃恶语相向,又听她似乎话里有话,便向他人探听,才知晓这一桩人命案。之后他翻阅卷宗走访调查,这才为死去的陶青正名。然而讽刺的是,陶青家破人亡,正名亦是无用。而盼子心切的曹晃,却是不能生育之身。
怀栎垂眸,“某与此人虽曾有数面之缘,却不甚了解,只知其人虽有大志却无雄才,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永昭玩味一笑,“此人可算得上心智强大者?”
“差之远矣。”
外面曲声渐弱,更显水音泛泛,永昭让怀栎坐下,“先生杭溪人士?”
“是。”
“我幼时曾在杭溪住过一段时日,说不定,我们见过。”
怀栎跪倒,“草民如何有幸得见公子?”
“你起来”,永昭一笑,“我欲将先生收于门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山野莽人,怠惰成性”,怀栎跪拜不起,“虽蒙公子抬爱,却难当大任。”
永昭连连嗽了几声,“我今见先生,爱不忍释,必奉先生为上宾,何故推辞啊?难道先生疑我不是真心?”说着便要起来。
怀栎只好应了下来,永昭乐不可支,“先生大功,还没有封赏,先生想要何赏?珠玉美器,珍宝丽姬?”
“这些某都不要”,怀栎缓缓起身揖礼,“只求来日,公子可准某一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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