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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中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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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鹦哥引红叶旧盟,晚秋日忆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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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命季不忧的令辰时就被送到了季府,同日季不忧便走马上任成了永昭随侍之一。正因不日之后要随君归京,便暂缓了季不忧的刑罚。

    永昭习惯在午饭的前一个时辰修习拳脚剑法,且必是时辰到了才肯休憩,可她一听说季不忧到了,便立刻传他过来,想要亲睹这位宅心仁厚的少年。

    季不忧身量高挑,虽然瘦削却不显纤弱,他穿着家常的圆领长袍,腰侧也只挂了一把寻常铜刀。他有些拘谨地请礼,“季不忧参拜公子。”

    “以后不必多礼”,永昭抬手,“这两位是你的前辈,卫恪和孔献,今后也是同僚,自打昨晚一见,他们二位可是对你赞不绝口。怎么着,露两手叫我见识见识。”

    他见永昭面容和煦,平易近人,同父亲交代的简直判若两人,便也不再谨小慎微,不大好意思地挠了下后脑勺,却恍然想起父亲嘱托不能乱了礼数。永昭见他手忙脚乱煞是可爱,便道:“这二位你任选一人与其交手,摒用兵器,我看你拳脚如何。”

    季不忧了然,他走到孔献面前拱手施礼,“请前辈指教。”

    岂料他刚抬头,就觉喉间一凉,正在他全无防备时,孔献已擒他在手。在永昭哄然大笑中孔献才放手退至一旁,季不忧倒是满脸委屈,“公子,我没防备!我没防备啊!我不服,咱们再来!”

    孔献最擅长以快制敌,且不论他师承的是三国榜九洪十三,便是他习武的年数,都是旁人不能比的。永昭看得出他出招极快,却又招招留了空余给季不忧,十招后,季不忧落败。

    永昭这才从座位上起身,赞好之余又指点季不忧,“若将这十招百式吃透了,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在盛国,能与你较量的已经少之又少了。再说第一回他偷袭你,要知道倘或他是敌非友,你的小命就没了。你想赢,就要更快,也唯有更快。”

    啪嗒。

    季不忧着眼去瞧,见是一只被落叶击中的麻雀,而持叶者,正是他面前的公子昭。

    季不忧禁不住失色,不过咫尺距离,却连她是如何出招都分辨不出,不,他甚至不知道她就是出招人。

    速度,力道,季不忧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令人如沐春风的小公子是多么可怕,他这才明晓父亲的描述是多么的贴合恰当。然而后怕之余又觉得敬佩,并自叹弗如。

    永昭笑眯眯道:“听说你擅用刀,把你的刀给我瞧瞧。”

    持刀而立的季不忧闻言便双手呈刀过头顶,永昭拿起刀,掂了掂,“你杀过人吗?”

    季不忧被吓得口不择言,“我,公子我是好人,杀人可是要被砍头的。”

    永昭又道:“你见过杀人吗?”

    季不忧已经面无血色,只顾摇头否认。

    永昭将刀还他,“那可有猎过猛兽?”

    “只打过野兔。”

    “难怪你的手法如此绵软”,永昭着拍了拍他的肩,“不急,等回去有的是时间历练。目前,卫恪和孔献会指导你,有不懂的就勤向他二人请教,他们可是很欣赏你。时辰不早了,该吃晌午饭了,就散了吧。”

    吃过清汤寡水的午膳,永昭本打算小憩片刻,永轩、永礼和许书却来了,许书还提了一个硕大的鸟笼。永昭看那鸟笼由黑布蒙着,便不由的好奇,“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值得这样藏着掖着?”

    许书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顶着乌黑的眼圈,哈欠连连,“虽是个罕物,却实在算不得好东西,我得了它,昨儿一晚上没睡好,不光是我,我的那些丫头奴才也一样没睡好。”

    这话勾起了永昭的好奇,许书一把掀开鸟笼上的黑布,“瞧我在这干说个什么劲,你看看不久都就知道了。”

    永昭见笼子里是个金喙鹦哥,通体雪白,只头上有一簇红羽,整只鸟足有成人胳膊那么长。这鸟甫一见光尚未适应,便将头藏在翼下,它一面适应环境光线一面偷眼打量,直至看见一根手指向自己伸来,便纵身一跃破口大骂,“摸爷!死!”

    虽然被啄了一口,但永昭并未动气,“你们听见了吗,它会说话!”

    永轩用扇子敲了一下鸟笼,“它不光能说话,还会骂人。”

    那鸟被惊得又是一嗓子,“吓!”

    永昭皱眉,“嗓门还挺大。”

    许书苦笑,“这就大了?你是没听见昨晚上,我是想狼烟烽火都可免了,就让这鸟喊一嗓子,不比什么消息都传得快,传得便捷。别这副表情,我是真的没言过其实。”

    永轩接言,“可不是,我那都能听见。”

    永礼敬而远之,“怎么不把它放了?”

    “我倒是也想啊”,一提起这个许书就一肚子苦水,“我放了三次了,飞回来两次,还有一次死赖着不走,没辙。”

    “是不是饿了”,永昭命人拿些水粮,那小家伙吃饱喝足后果然安静了,它这人肩上落落,那人头上站站,就是不肯飞走。永昭道:“只能叫人留意着谁家丢了鸟,咱们姑且先养着了。”她话音刚落,那鸟便停在她头上,尾羽一翘,一坨新鲜鸟粪正好拍在永昭鼻梁上。

    永轩他们三人登时哄堂大笑,左右侍奉的奴才们亦窃笑不已,恰在此时,季不忧求见。

    三人未免好奇,这季不忧是谁?

    “县丞季闳的独子,是个好苗子,我就求父君指给我了。正巧赶上,就让他见见你们”,永昭只草草洗了把脸,“传他进来。”

    季不忧生得周正,又显些武者气度,即便安静站着也自成一道风景。永昭拍了拍身旁的座位,“过来坐,用不着害怕,这几位是我四哥,六哥还有表哥。你来有什么事。”

    季不忧一一见过礼后才道:“公子,我能不能随你去祭祖。早就听说先王陵在杭溪,我从小就崇敬先王,可王陵方圆几里都有重兵把守,只得远瞻。如今我既已是公子随侍了,从今早起我就开始斋戒了,公子,请您应准。”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准了”,永昭喝茶的手却一滞,后知后觉地示意他起来,“你穿着这衣裳可不成,君兰,叫他们赶制得快些,两天后就要穿了。

    季不忧待要告退,却看到了这只鹦鹉,不由得大惊,“公子,这鸟您从哪儿得的?”

    永昭见他似乎知情便来了兴趣,“怎么,你认得?”

    “这便是古羌概不售易的国宝,雪浮纳”,听到它鸣叫后季不忧当机立断,“「东岛志史」上说岛之首曰咸勺山,东三百里有山名赤山,山中有异鸟,陵居,其鸣尖锐,能作人语。”

    “雪浮纳,古羌”,永礼不免一惊,“我听说此鸟极罕,只有古羌贵族有资格饲养。”

    永昭亦一个激灵,“这么说,他们也来了?古羌位于东岛,咱们盛国在西,中间还隔着万里汪洋和晋国,废了这番周折,总不会是来看咱们祭祖吧。”

    “还是警醒着吧,这事要告诉公父”,永轩长叹,“瞧着吧,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永昭沉思,“不至于吧,舍近求远岂非太不明智?”

    永轩摇头,“倘或他来个联晋而攻盛,盛国危矣”

    等季不忧告退,众人发觉那只会骂人的鹦哥早不知道飞哪去了,许书倒是谢天谢地,“终于没了这个烦,回去补觉去。”

    第二日晨起,正打算早读的永昭发现桌案上多了一个方正的红布包,便遣人来问这东西的由来,奇怪的是竟无人知道。她左瞧右观,见布包下露出一片红叶,红叶上是用黑墨写就的“诗题红叶”四个字。便愈加不解,拆开包裹,见里头是一个精致的漆木盒子,盒子里放着的是一个手掌大的龙纹转心象牙球,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永昭将这东西重新包上,思无头绪,只得叫下人暂且收起来。

    经过了三日的素食斋戒,祭祖大典开始。

    季陇王陵邑,坤陵位于杭溪东南方向的落罘山山脚。落罘山不是高峻的险峰,当初选址在此,追其缘由是因为慕容鸿麾爱羡山间蓬流。

    落泉自山巅飞腾陡降,而成白练一痕绵亘莽苍山色间,水雾绕石峰,浓烈的日色中望去,仿如金银台。

    陵墓倚山临水,群峰环簇,此时百草萎黄,呼啸的风将枝上未落的叶一股脑儿地卷集而去,树身微微晃动着,枝干有气无力地相击,竟似叹息。

    一片红枫被风托举着前行,它荡漾在风波里,掠过数不清的人物景致,最后被一条丝带牵制住了脚步。它靠在了永昭梳的整齐饱满的发髻旁。

    谁也没有察觉到它,永昭随着众人面容肃穆地登上台阶,萎落于阶的残叶微微泛白,在鞋底的碾压下发出含糊的碎裂声。她的余光略过石阶上浮凸的走兽图腾,略过前面脊背板直的父君兄长,略过漫漫途中视线所及的每一处或明或暗的角落,最后定格在伫立于秋风高台上约五丈高的左右石柱上。

    柱顶雕有麒麟守卧,柱身纹章繁杂且篆数十字,两者之中便是献殿,殿中设季陇王神位,神位前的几案上是前一日摆置的五谷蔬果。

    也就是那一瞬间,在相似的时节天气里,年逾古稀的李氏蓦地神思恍惚了起来。

    记忆中那人衣黎色的宽袍,从他棕红色的坐骑上一跃而下落在她面前,踩碎一地光影,他说,姑娘别怕,匪徒已被赶走了。

    死死贴着树干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女从指缝中偷偷观望,那时候阳光正盛,他整个人都流泛出淡淡的金色光晕,她忽然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是位天界的仙人。

    一声鸟啼将李氏的思绪唤回,她向前挪动了半步,将手覆在容色不再的面上,沟壑纵横的指触到同样不复光洁的前额,她眨了眨浑浊的眼,忽然流出泪来。

    泪水蜿蜒入口时,她哽咽着,喉咙咕噜咕噜地发出怪异的声响,她用自己都听不大真切的音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是我一意孤行,我错了。

    她站在高台前,猎猎的风涨满了她的锦衣华服,那一瞬间,许许多多的记忆同样涨满了她的心房。

    心已钝痛。

    半个城郭的仪仗,四十年的囚笼。

    她又嗫嚅,“我自私,若非……你选在这里……这样近,她可曾来看过你?”

    慕容昌陵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他赶忙搀扶并关切地探问。李氏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她挺直脖颈仪态端庄地用帕子点了点颊边的泪渍,神情已如这山峦般稳重,只是声线还略微发颤,“我没事,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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