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从外面回到蒲塘,其实对我们老方家来说,是个风光的事。放眼蒲塘里,有哪家的子弟出去了能像我们家老四这样风光呢?不要说这些年,就是那些年,我们也都听说了:“你们家方芥舟在外面混得好的哩,是个人物!”“你们方芥舟不得了,方圆几十里以内怕是没人能赶得上他。”“你们家方芥舟厉害啊!那一手文章,一篇一篇地出来,还让人家怎么活啊!”还有人直接点名道姓了:“夏晓桐算是我们蒲塘里出去的人物了,不行!往方芥舟面一站,也就替你们家方芥舟端端茶递递水。”“别看夏晓桐还当了你们家芥舟几天先生,没用,这回,真的青出于蓝而青于蓝了。”
听听,这样斯斯文文的话,这样漂漂亮亮的话,听着也受用啊!你说说,这样的老四回来,三个哥哥是不是脸上也有光?你是不是得给人家有个住下来的地方?你是不是都应该留饭、留宿?
再说了,就算老四在外面混得什么都不是,他回来了,甚至老四全家回来了,都得老二出面安排,然后,再一家一家地吃过去玩过去。
这是咋说的呢?道理其实很简单,老二家房子的屋基根脚应该是老四的。衣胞之地,按祖宗之法,还有家神柜,都得归老小。这是祖上的规矩。你看看,老大原来是在我们的老房子这一搭的南屋里。那一年,他一气之下,把好好的一幢瓦房拆了,在河东重新打了个宅基地,一家子住到河东了。嘴上说是想着老五队的人,其实是不想再跟我们的老二家有任何牵连。惹不起你,我躲得起吧!我走。
你很难想象,我们的老大与我们的老二斗了还没有几个回合,就落了下风,走人了。这样,屋基地连同老南屋也就是我们老大家原先的宅基根脚,全都留给了老二家。我们的父亲跟老三,原来就住在老屋身子里的,只好可怜巴巴地住到河西的南边了。老二哩,原来的房子,是我们的母亲去世前,我们老方家东挪西借,拼了所有的家底儿才建的一个瓦房,这样才能给老二结婚的。我们老二家的过门前放下话了,没有瓦房三间,休想我嫁过去。这不,全家拼了命似的,建了一幢瓦房。冬天上梁,正月里成亲。可是,老二成亲没几天,我们的母亲还没有等到夏季到来,突然就撒手人间了。只落得我们的父亲和我们的老三、老四三个人挤在老房子里过日子。
我们的老二,你知道的,没几年,便发家致富了。发家致富了的老二,心就大了。他打起了这衣胞之地的主意,他要拆掉他那漂漂亮的瓦房,要扩建,要砌一进蒲塘里最好的房子。
老二好言好语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同意帮助父亲与老三到河西的南片那里打一块地皮,总算哄得我们的父亲点头同意了,好!你们要那房子就归你们了!不过,这事,得跟老四商量一下,怎么也得他点头。他人虽然考学校考出去了,是再不会回来跟你们争跟你们抢的了,但还是得跟老四招呼一下吧!老四是不争了,老四是让出来了,但老四不要的东西,老大也可以拿,老三也可以得,凭什么是你老二拿去呢?你看看,是不是也还得让老大、老三也点个头?
本来,我们的老二心不大,可是老二家的心就大了。怎么的?这世界上,当然是她这个老二家的最能,没有她,老二还不是从前那个人头不像狗卵子的二流子、小混混?不但如此,她还把这个家拾掇成了弟兄四个当中数第一,就是在蒲塘里也再找不出第二家了。所以,她现在一定一定一定得把原来的房子拆了,一定要把西边的衣胞之地并过来,一定一定一定要建成一个在蒲塘里数第一的大房子。我们老二家的“一定”,一连说了六次。
这一来,她就一定要拿下本来属于老四现在属于老三的那幢老房子。
老房子还是1973年砌的。茅屋,土坯。我们的父亲后来若干年了还一直在念叨,一百块,那年,就是一百块钱,所有的屋梁啊、椽子啊、桁条啊、土坯啊、人工啊,哈巴啷当,统共就只花了一百块钱。
我们的父亲那一年把这房子砌起来,便从河东那幢当初大队分给她的老房子里搬出来了。
那时候,我们的五四才不到二十岁。我们的老四才不到十岁。
十多年了,老房子到倒西歪,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子里就下小雨。可是,它还能住人,老父亲和老三住着,老四从学校里回来,也住在老房子里。更要命的是,我们的老祖母也住在这屋子里,祖孙三代,挤在三间茅草屋里,可是,我们的老二还要来商量着要拆房子。
我们的老二家那几年肯定是发家了,不然,哪里会有钱建那么大的房子?又哪有里肯出钱给老三重新在河西那里打一个地皮呢?老二家肯定是发了!
事情竟然最后还谈妥了。老二家的答应,给老父亲与老三他们出钱弄个地皮钱。我们想象得出,老父亲跟老三住在那草房子里,肯定也是住够了,都住了快二十年了,那房子也就是占着个地方,是地皮值点钱,那几间草棚,又值得了几个钱啊?
但事情也没有那么便当,一开始,老二家的说什么也不肯出这个地皮钱,这一来,话一下子就说到村委会了。一把手就发话了:“这地皮的钱,还是得你老二出的。应该这样。”
这话一出来,老二家的不干了,跳起来了:“这钱我们不能出。我已经出了老三和父亲的地皮钱了,又怎么能再出这一块地皮钱。这一块地皮,是老三跟老父亲让我的。如果要出这里,那老三和父亲要去的新地方,我们就不出地皮钱了。”
“那好啊!那老三跟我就不搬了。我们还在老房子里住着。我们住得好好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好好的,我们搬什么搬?再说,我们也没有钱搬。”父亲也没好气了,大声说道。
村里的一把手说:“如果老头子与老三不搬出来,这房子不动,这地皮就算不到钱。再不,老头子跟老三现在想动这房子,他们在原来的屋基地上动,没得哪个人好让他们要这地皮的钱。但是,他们走了,这屋基地,就成了公家的。不管后面是谁来,都已经是另外的人,就得出。实际上,你老二和老二家的听明白没有,只要老头子跟老三让出来,后面这屋基的主人是谁,得由村里说了算,村里有安排就得听村里的安排。当然喽,村里也会考虑人情世故,有个先来后到,讲个仁情礼让。这屋基毕竟是你们方家老祖的,让给老方家的子孙,村民们倒也不会有想法。”
可是,老二哪里听得进一把手说的这些,他就认定是我们的父亲要他这笔钱。于是,老二就来气了:“你这老头子怎么说话不算话了,你不是同意让出来的吗?”老二说着就动手推搡了一把父亲。
我们的父亲冷不丁地被这一搡,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失了重心,可怜的父亲一下子就被推倒了。
唉,岁月不饶人啊!我们的父亲是老了!
老二还想上前,被刚刚进来的老大和老大家的看到了,连忙摁住他:“老二你怎么能跟父亲动粗的?有话说话就是!”一边跟老父亲讲:“你赶快离开这里,老二这人有时候一点数都没有。这里不需要你说什么,一切由我们来。我倒要看看,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的。你就钻进钱眼的人,该出的钱你还是得出。不在,我们出,我们得!”
老大的话撂了出来,我们的老二还真的一下子没了主意。
我们的父亲这时已经离开了村里的办公室,老大这里也才放了手松开了老二。老二家的在一旁,想要上来跟老大一家过不去,老三在一旁道,发话了:“你动动看!”老二家的这才识了相,一看老大一家也没有打老二的意思,脸上才舒展开来。
老大一家也是来要这块地皮的。这一块地皮,谁不想呢?
那时候,老大家还在南屋这里住着。老四让出来,他也可以拿啊!所以,他要把话说给村里听,要村里来评评理。老二家的说:“有你们什么事?你们不是已经搬到河东了吗?再说,这块地皮,是衣胞之地,老四都答应了。”
“老四答应了?老四是只答应不要衣胞之地了,但这块衣胞之地给哪个,老四没有说。我们哪里不晓得,是父亲做了老四一天的工作,老四才答应的。但老四是不要了,放弃了,接下来,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我们大房先拿。怎么说也得给我们一张脸,问问我们要不要吧?我们不要了,才轮上你老二。还有个老三,他也是一个人,他得成家,他也得有个户头。”
老二家的素来是不折威风的人,就跳起来了,指着老大家的鼻子:“你这话真说得不疼不痒的。老四那边,好不容易做下了工作,现在,正主子都答应了,你个旁拐儿的主子,咸吃什么萝卜淡操的什么心?与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衣胞之地,从来都是最小的拿,老四不要老三拿,老三不拿当然就是我们老二得。哪里是从老大家先开始的?天下不是什么事都是从老大开始的。这道理你得懂。”
几句话,老大家的认输了。
要命的倒不是这几句话,更要命的是老二家的后来说的几句话:
“我们要了这衣胞之地,还得给老三另扯一个地皮,出这一分地皮的钱,你老大家有这个经济实力吗?”
你听听,这话,一副腰杆比膀子粗的口气啊!欺人了!
老大家的于是便也跳起来了:“你家好,你家发一辈子财!你别忘了,草灰也要发发焐,不定哪一天,有人发财,你们也只有睁着眼在旁边看的份儿。人穷穷不到一世,人富富不过三代,你老二家的手上有几个钢镚儿就了不起了?”
“好,我们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我们得弄个大房子。我们必须弄个大房子出来。你别拿我们的急!你们大家都看好了,我们家儿子一天天长大了,我们得为儿子把个大房子竖起来。我们得为这个方家传承后代,接续香火。这是大事。把这理摊到天下人面前评评。你老大家这时候跳出来急的个什么急?”
这话就伤人了。说的是份理,骂的是老大家的只有一个宝贝丫头,命里摊不上一子只能摊个半子。老大家的气得当场差点吐血:“老大,你听到了?明天,明天就回家给我把门封了,把女儿寄养到我大姐家,上船!扯帆、下海,我们必须养个儿子对得起方家祖宗。有了儿子,我们回蒲塘里。到时候,我们搬家,还回河东,不与你们家再噜嗦,缠夹不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村里的干部怎么拦都没有拦得住。
老二家的说:“说得一点不错,说得太好了,你就去走独木桥!反正这次,我是连你老南屋的基地根脚一起拿!”
话绕了这么大一圈,算是把个事儿给你理清了。你们说说,按这道理,老四回来,老四一家回来,是不是该老二家负责一切?
可老二家是什么人啊?说得出,做得到,想到哪里就能做到哪里。当初想房子的时候,对老四打躬作揖,说了多少好话,就差磕头认孝子了。可现在,屁股一转,就不认人了,老四什么也没有落到,回到蒲塘里,还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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