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你老二给老头子和老三打了新屋基的地皮钱,你也总得对老四意思意思一下吧?可是,老四最后没有落到一分钱。
当然,我们知道,你老二把钱举在手里给他,人家也不会要一分的。这就是我们老四做事的样子,他是连蒲塘里一根草也不想要的。至于说留宿,哼,他更不想。当年,除夕之夜都没有地方待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在这点事还难得倒他?
从那时候起,老四的所有寒假,都是大学里度过的。还好,听说,人家大学里对老四不错,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寒假住校,还给他护校费。老四也就一个寒假中值两次班,到门房报到一下,然后,上半夜几个人学校各处转转看看,下半夜再安排两三个人各处查查。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们的老四真的跳出苦海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屋子,有一张自己的大铁床。
我们的老四,终于跳出了苦海了。
这小子,命好啊!不过,我们弟兄四个,也总算有了一个茄子好做种了,遂了我们父亲的心愿,也遂了我们那个早就过世的爷爷的心愿。老人家临死之前,还不忘给我们的父亲交代:“多生几个,你跟素素,多生几个,能生几个生几个,我相信,总会有风水转到的一天,总有一个茄子能做种。记着,啊!”说完,我们这个做了一辈子私塾先生的爷爷就慢慢地闭眼了。
这不,你看,老四这小子,不但自己跳出了苦海,连带着,还让我们的父亲在晚年终于有了依靠。
我们的父亲,从此心满意足了。
我们的父亲,会经常去到老四那里,吃吃,喝喝,玩玩。有时候他也会在校园里走走,侧耳听听学生们的读书声,侧耳听听老四在哪个教室上课。有时候,他甚至会出现在老四办公室的走廊上。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认识他,亲切地叫他老方,有时候,甚至会叫他一声方先生。我们蒲塘里也有人在这个学校做老师,方来宝就在。他倒是比我们家老四早一年到水廓中学来的。至于学生,我们蒲塘里的高中生在这个学校的,总有十来个的。
有时候,校长孟祥駧看到我们的父亲,也会高声叫道:“方老先生,用过饭没有?”或者:“方老先生,您老悠闲!”
孟祥駧本来就是个大嗓门,高声和我们的父亲说话的时候,那声气,都快把整个学校抬起来了。
我们的父亲这个时候便会非常开心,眉开眼笑地和孟校长招呼。
我们的父亲知道,能跟孟校长搭上话,这得多大的面子!
可怜的父亲,这都不像我们的父亲了。要是放在以前,可能正好反过来,是孟校长要得多大的面子才能跑我们的父亲搭上话。不是吗?那个年轻的军官,那个从外面大城市里把他漂亮的老婆杨素素带回来的方德麟,不,那时候叫方桦,你得要多大的面子才能走到他的面前,让他正眼看你一下呢?
水廓中学的人,对我们家应该是知根知底了。老师们当然知道,叫一声方先生是应该的。你想想看吧,就这个方先生,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方六一,一个叫方芥舟,都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孟祥駧嘴里最好的学生。这个老方,能培养出水廓中学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两个文科学生,这人你不得尊他一声先生?再说了,人家祖上开过私塾,出过好几代先生。那家私塾,方圆几十里以内都非常有名,叫做思齐学塾。你听听,这名字,都那么讲究。眼前这个方老先生,也是读了一肚子书的人。尊他一声先生,应该的!
当然,他们想不到的是,我们的父亲,一身的本事,一肚子的才学,倒是他们看不出来的。就算孟祥駧,号称楚水三张半铁嘴中的半张铁嘴,可能,真要跟我们的父亲比起来,也还是会落下风。这一点,我们的老四非常清楚的。
但我们的父亲却不能多在水廓中学待着。所以,我们的父亲每次从水廓镇小儿子那里回来,他都在盘算,如何才能在水廓中学多待一段日子。我们的父亲甚至想,要是老四能在外地工作,是一个他去一次却不能立即回蒲塘里的地方,那么,他就有了在老四那里住一阵子的理由。这一来,他的日子将是多么美好呢?不必呆在那三间茅草棚里,每天只对着老祖母和三儿子这一老一小,还可以想做点什么事就做点什么事,还不要担心缺吃少穿,老四会帮他把一切都打理好的。老四是个好儿子啊!老四不但是个能做种的茄子,老四心里还有他这个老人家。没有白养啊!
我们的可怜的父亲,在他自己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时,竟然有了上有老下有小的负担,而且,这一老一小,都不是省油的灯。老的,你要给她送终,小的,你还得想办法给他成个家立个业。
小的,就是我们的老三,倒反而不是最小的老四。老四的亲事与婚事,我们的父亲就是想操这份心,也是没有用的。但我们的老三,这时候,已经二十大几了,快往三十岁上走了。这样的年龄,在我们乡下,就已经是光棍一条了。既然是光棍一条,他也就没办法跟父亲分什么家了。他只能和我们的父亲住在一起,和我们的父亲一起守着那个破旧的三间茅屋。
牙齿与舌头都能碰碰,这父子俩,三天两天就能吵一次闹一次,都成了家常便饭了,而且还说不出理由找不出理由,说不清谁对谁错。
有时候,我们的老祖母也加入这样的争吵。她一会儿帮助我们的父亲,一会又可能与我们的老三结盟。没有定数。
这三代人,就这样住在本来是属于老四的那块衣胞之地,那个已经住了二十多年的茅草棚里,每天鸡争鸭斗,鸡毛蒜皮,没完没了。
你说说,我们的父亲在这样的时候,如何不愁肠百结。有时候,他就想了,这种生活,如果素素还活着,会怎么对付呢?
“唉,素素!”我们的母亲大人就叫素素,杨素素,转眼之间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素素,还是你好,一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了这么一个家让我来收拾。这怎么收拾啊!”我们的父亲常常一个人穷愁潦倒,一边抽着烟,一边想着我们已经过世的妈妈。
我们的父亲就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着,你说,他哪里还肯再住下来呢?可是,他这时又能去到哪里呢?
二十个年头下来了,我们的父亲就是在这个草房子里,在这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替大儿子结了婚,为二儿子结了婚还砌了瓦房,办理了我们母亲的丧事,把我们的老四送到大学里,送走了我们可怜的外婆。
细细地算起账来,这些都应该是我们的父亲的功劳,怎么说也都是我们的父亲做出来的大事。
哪一件事不是大事?
哪一件事不是需要他扛起来的?
但我们的父亲,却一直蜷缩在这一个茅屋里。在这茅屋里,他与我们的祖母大人,与我们的老三,三代人相依为命,过着苦滋滋的日子。
我们的老四在水廓镇呆了四年,调走了。本来,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让舒君君也到我们这里来工作。但是,没有想到,人家银城那里不放人,早跟这帮大学生签了个什么合同。这样一来,我们的老四就得去人家银城了。舒家在银城下面一个叫杨桥的地方。老四家的已经在一个叫做白莲中学的学校里工作了。
说起来,我们的老四运气还真不错,舒君君后来分配到了白莲中学,我们的老四竟然想方设法,先是不声不响地在杨桥他的岳父家结了婚,再接着将自己调进了白莲中学,两口子到了一起,高高兴兴地在白莲落了户生根开花了。喏,瞧瞧,两口子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
老四的丈人是小学校长,丈母娘没有文化,但听说也是村上的一个妇女干部,家底子自然是不错了,说什么都比我们的要好得很。老四家的是家里的长女,老四竟然是人家的大女婿了。老四是攀上了一门高亲了。
而且,老四家的丈人丈母对老四特别好,后来,我们的父亲在银城期间,对我们的父亲也特别好,因为女儿发话了,“将来穷了,我跟他一起讨饭,将来富了,也是我们的造化。方家来任何人,就当是我回娘家,你们要好好待他们。他们是穷,正因为这样,才更要好好地待方家的人。”
你们听听,这舒家的大姑奶奶啊,还真有那么点威风,小学校长的父亲,妇女主任的妈妈,全把女儿的话当作了圣旨。
他们也曾偷偷地问过女儿,“这方芥舟,一点儿看不出将来会发达啊,你怎么就看中他了呢?”你道舒君君怎么说?“再穷还能穷到哪里?他们家我去了,人家家徒四壁,他们家更不堪,还倒了一面墙,家徒三壁了。但是,他又不跟那个家有关联了。他出来工作了。他那么有才华的人,哪里会一辈子这样。这人,我看好了,我也料定了,早晚会出人头地。”
舒君君这话一撂,我们的父亲还真就有了好日子。每次,我们的父亲去到老四那里,总是在两处呆着。要么在老四的学校里呆上几天,要么在老四的丈人家呆上几天。老四的学校在白莲镇,老四丈人家在杨桥村,相隔三十里路,倒是不能一天来回了。这一来,我们的父亲倒像走亲戚一般了,到哪里,都是好酒好菜管饱又管好。
学校安排了一套房子给老四当作婚房,老四弄出一小间来让我们的老父亲住着。我们的父亲那段日子过得真是滋润啊,每天都会有点小酒。老四把烟成条成条地买好了放家,都是父亲喜欢的牡丹啊、红塔山啊、烟啊!我们的父亲看得心疼,“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这在我们家,乡里的干部、做大老板的,才抽得起这样的烟哩!”老四就笑笑,“爸爸,你抽,我们两口子,都在学校拿工资,这点烟钱,开销得起,算不了什么的。”
我们的父亲于是就嘿嘿嘿地笑了,笑得有点不自在,都像个小孩子了,既得意又害羞的样子。我们的父亲心里肯定是乐坏了。人到了这个年龄,你说说,图啥?老婆孩子热炕头已经不可能了,过了这个时间了,就只图个儿孙绕膝,快乐逍遥了。你说是不是?我们的父亲在白莲,这几样,全齐了。老四家的孩子,天天绕着他,爷爷、爷爷的,可把我们的父亲给乐坏了。
我们的父亲,就这样在银城,在白莲,在杨桥,过上了他晚年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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