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我们的老四在信里又把这碗红烧肉给我们端上了,这让人很不自在。这事儿,都哪里到哪里了?都过去十八万八千年那么久远了。这个老四,怎么就这好记性,你看看,他什么都记得。一碗红烧肉,至于吗?
不过,这事儿怪不得我们的老四,我们谁给了我们的父亲幸福生活呢?谁让我们的父亲能够舒舒适适地吃上红烧肉呢?谁又不给后面茅屋里几个老馋猫上几块红烧肉的?不吃的肥肉宁可倒掉也不给老人,你们还真做得出来啊!
我们不得不说,我们父亲的幸福生活,真的是从老四大学毕业后到水廓中学工作开始的。
老四大学毕业后到水廓镇上教书,老四有了一间自己的宿舍,我们知道,那时候,你如果是一个结了婚的人,上面还会安排房子。如果没有结婚,以老四那样的身份,就会得到一套单身宿舍。这一来,我们也终于弄明白了,老四回不回水廓,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他真的就是公家的人了,公家把他的一切全都包了。虽然是在乡下工作,但有房,有工资。而且,我们听说了,关饷一点儿也不比城上人少。而且,在乡下工作 ,还比城上人多吃了许多新鲜的蔬菜。
老四成了公办教师,享受着国家干部的待遇,每月十日,都会有钱打到他的存折上,当然,他也可以直接到会计室领取现金。老四的小日子开始好起来了,他不再像上中学时候那样缺吃少穿了,也不像上大学时候那样捉襟见肘了。老四现在读完了大学,现在完全是一个城里人的派头。他的衣服时尚、新鲜、体面,他全身上下,纤尘不染,干干净净,他经常端着茶杯,经常抽着带嘴子的香烟。他在那么多老师当中,比那些民办教师有风度,比那些公办教师有水平。我们的老三原来在水廓中学也做过几天代课教师,老三知道,我们的老四在水廓中学,是属于凤毛麟角的人,用我们的乡下话说,是筛子顶上的人。老师的身份,老四的变化,让我们吃惊不已。你很难想象,也就四年的功夫,把一个乡下穷小子的老四,彻头彻尾地改变成了城里人,甚至比城里人更体面,更有模有样,比城里人更有地位。我们听说了,老四如果要开一常公开课的话,全县的人都来听他的课。
而且,他绝不再像一个穷学生那样了,也不像当年在我们这里当知青的那些人一样,那些人会嫌弃自己的父亲与母亲,会嫌弃父母穷啊丑啊的。我们的老四不这样。我们的父亲在水廓中学我们老四那里,偶尔也会遭遇到一些非常漂亮的女中学生的目光,那种目光里显然都充满了打量与疑问的神情。可是,我们的父亲不在乎,我们的老四更不在乎。在这些女孩子的心目中,我们的老四无疑是一个白马王子。是不是?一边是刚刚从大学毕业的青年教师,一边是还没有说法正在考大学的乡下丫头子。我们的老四才不会在乎她们。我们的老四怎么会在乎她们呢?在水廓中学,哪个不知道方芥舟谈了个女大学生?哪个不知道方芥舟的女朋友还在江淮师范大学读书?
当然,我们的老四偶尔也会觉得,我们的父亲真的有点落魄,他虽然不在乎那些打量与疑问的神情,但仍然不太愿意看到别人拿这样的目光去我们的父亲。毕竟有着这样一个落魄的父亲、这样一个蔫不啦叽的小老头一样的父亲,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然而,我们的老四最终还是释然了,看就看吧,反正也藏不住掖不住,我方芥舟有这样一个让人无法高看的父亲,可又怎么样呢?我们的父亲有一个——哪怕只有一个让人高看一眼的儿子就够了。
何况,我们的父亲,也曾有过轰轰烈烈的青春往事呢?
我们得实话实说,父亲没有了,这事儿真的怪不到老四头上。老四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半点责任。老四已经做了他该做的。老四甚至把我们其他三个对父亲的孝道都帮着尽到了。父亲后来恢复了身份,父亲后来也能像半个公家人那样每一个月从我们溱湖区供销社里拿到一份补贴,都是我们的老四起了大的作用。
老四在水廓中学教书那几年,对父亲的任何一次到来,都抱着极大的热心和极大的耐心。他去上班,屋子就交给父亲,我们的父亲便在老四的小屋子里看看书,抽抽烟,喝喝茶。老四每次都会为我们的父亲准备上一些体面的知识分子才会享受的东西。老四还会买点小酒,偶尔也陪父亲饮上几盅,虽然老四并不会喝酒。父子两有时甚至会偶尔操一操中南海的心,谈点国家大事,说点海外新闻;再不,就是就某一本书交换点看法。每次回蒲塘里时,老四总会给父亲一点小钱,一些衣服鞋袜什么的,再不就是切几斤猪头肉,包几斤花生米,打几斤散酒,让我们的父亲带回家,像吩咐小孩子似的,要父亲与三哥都吃一点。唯一的遗憾,就是老四不能留父亲住下来。老四只有一间宿舍,宿舍中间挂了个布幔,算是隔出了外间与里间。里间就老四的一张床,一架书橱,外间放了张办公桌。贴墙那里,放了一张学生的学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什么的,桌面上桌肚子里,全都塞满了。墙角码了个小砖头堆,上面放了个小油炉。这就是老四的全部家当了。老四现在跟所有在乡下的公家人一样,穿皮鞋,每天皮鞋都擦得锃亮,头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上带着淡淡的香味。夏天也穿着袜子。体面,而又派头。我们得实话实说,我们的老四身上,一点儿没有从农村出去的学生的样儿。但老四这个小小的屋子又毕竟太挤了,父亲想要住下来,也是张不开嘴的。毕竟,只有三里路,一抬腿,就从水廓走到蒲塘里了。你一个做父亲的,又何必让老四不能睡个安稳觉呢?老四要工作,老四甚至经常熬夜批改作业、备课、写文章。这反过来又会影响我们的父亲休息了。
我们的老四,总算跳出了苦海。
想想看吧,那个时候,我们的老四,在这个家里,连睡觉的地方也不会有的。
这时候,我们的老四已经上大学了。但我们看得出来,这个时候的老四就好像不是我们方家人一样了。不是老四的问题,是我们这个家的问题。我们这个家已经没办法给他一张床睡觉了。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老四还要回到这个家,还要在这个家有张温暖的床。但是,我们从没有这样想过,我们一直觉得,他在外面上大学,他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我们忘掉了,他还有寒假,他还有暑假。他在面临分配工作前后,还得住在我们这个家。可是,我们这个家已经没了他的床位。
我们的老四只要一回到蒲塘里,睡觉的问题就成了天大的事。好在,他还有一些同学,好在,还有些本家兄弟,他们倒都是希望老四睡到他们那里。特别是我们的一个本家兄弟,他就想着他的远房四哥哥能够睡到他那里,他正好可以请四哥哥指导指导功课。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的老四才能够有个地方睡下来。
但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一次是大年除夕了,我们的老四原先说好跟一个同学睡的。那个同学也是我们河西的,叫方来宝。方来宝在家是老大,他的爸爸妈妈为了他起了个漂亮的大瓦房准备结婚。来宝这个时候当然没能结成婚,他与我们的老四同一年考上了个大专,这样,他就一个人守着偌大的瓦房。我们的老四也就经常去借宿。我们的老四对那幢漂亮的大瓦房是非常熟悉的了。我们的老四时时流着口对方来宝说:“大宝,要是我哪一天有这样的大瓦房,我就开心死了幸福死了。”方来宝这时候就会非常得意地说:“慢慢来吧,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其实,我们家的老四与方来宝处得还真的相当好,来宝家对我们的老四也算得上关爱备至了。我们的老四,会经常在人家的桌上端起饭碗,经常和人家方来宝住在一起。夏天的晚上,他也会和方来宝一起挑灯学习功课。说实在的,这都是我们那个家庭无法给予我们老四的。我们的妈妈只要看到老四要点灯看书了,马上吓得魂飞魄散一样的,让老四快快把灯熄了:“你哥哥他们回来看到了不得了。”我们的老四知道我们的母亲为什么这样说。那时候,老大、老二他们,在生产队劳动,是生产队的大劳力。我们全家的口粮、菜蔬,全是靠他们两个人的劳动来获得。他们因此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同时,也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他们最看不惯的就是老三或者老四,晚上点灯浪费火油钱。我们的老三后来成了代课老师,自己能挣到钱了,老大老二才不会说什么,任由老三点灯看书。然而,我们的老三有个怪毛病,他不喜欢老四凑在他身边看书,一看到老四湊到他身边看书了,他就会说:“滚,呼吸也那么重!”我们的老四怕老大和老二,但是内心里,也是怕老三的。所以,他只能一有空就到方来宝家,和来宝一起看书啊什么的。
现在想起来,老四虽然是我们的爸爸妈妈最小的孩子,应该得到最大最多的疼爱,可是,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他的位置。就像我们的家神柜,一共三个大抽屉,也是我们三个一人一个,每一个抽屉里,都放着我们喜欢的书和我们的其他东西,然后,我们每一个人一把锁,把抽屉给锁了。老四也想要个抽屉,也想弄个锁把自己的东西锁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肯让给他的。就连我们的父亲母亲出面也没有办法。当然喽,老四除了几本书,他又能有什么呢?也不过就是孩子们玩的那些火柴盒、纸炮、弹弓什么的。这些玩艺儿,往哪里一扔就是了,还想占家神柜上的大抽屉,做梦去吧!
然而,这一天,除夕之夜,当我们的老四敲开老同学来宝的家门时,来宝说:“芥舟,今天恐怕不行了。我妈妈说了,除夕这一天不作兴让人家借宿的。”
我们的老四能说什么呢?
我们的老四只好退出来。
我们的老四明白,他这时也不太好去找本家兄弟了。本家兄弟如果也这样回一句话,他也一样没了退路。
我们的老四就这样在除夕的晚上、深夜,走在蒲塘里黑乎乎的巷子里,东游西荡。后来,下雪了,我们的老四终于流下了眼泪。他知道,这个时候,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醒着,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有家难归,有家无处归。我们的老四后来想起什么似的,他悄悄回到家中,怕吵醒了父亲他们和老祖母,他摸黑找到了他从江淮特地买给父亲的那瓶竹叶青酒。他揣着这瓶酒,走到了厨房里,然后,躺在草垛上,然后,打开瓶盖,把瓶子举起来,对着黑乎乎的天空,低低地说道:“新年快乐!”
老四那天喝了多少酒,不知道。我们只晓得老四其实平常滴酒不沾。但那天,他把自己弄醉了。他用酒精,把自己烧得全身温暖。他就这样带着这样的温暖,在厨房里的草地上睡着了。第二天,他陪着全家过了春节。晚上,他与父亲、三哥挤到了一张床上。
三个人,实在是没法子挤了。床太小了。
但我们的父亲开心,他笑着说:“三人睡觉也好的,我们乡下人说:三人睡觉犁头尖。”
我们的父亲在黑暗中,在床的那一端比划着:“喏,你们看,犁头尖,就是这样的,犁头尖插进了土地里犁田了,犁头尖在耕田,那两边的泥土掀了起来,像波浪一样。你们看,是不是两道波浪。我现在是犁头,你们弟兄俩就是那两道土地掀起的波浪……”
我们的老三和我们的老四睡在同一头,中间是父亲的脚。老三别过头,老四也别过头。总不能闻着父亲脚上的味道入睡吧?
我们的老三应该是睡着了。我们的老四却只是眯糊了一下,天就亮了。
天一亮,我们的老四便收拾回学校,任我们的父亲与老三怎么挽留,也都没有留得下来。
我们不知道老四在回江淮的路上想到了些什么。但我们看到的是,他不再跟堂兄弟指导功课了,他也不与他的那个中学时代的同学热络了。他明白了,现在,每一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局外人。他出局了。既然是人家生活的局外人,他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无休无止地借宿呢?
他相信,如果妈妈还活着,就算每天晚上在堂屋里打上地铺,也不会让他去外面借宿,在除夕这天流浪的。
唉,要是我们的母亲还活着,老四跟老三总能在老二家那幢新房子里住下来。他们那个新房子,那么大的地方,住在那么高的高墩子上,小夫妻两个,三间大瓦房,老二刚刚结婚的时候,老三跟老四还能在西房间里睡下来。可是,我们的母亲去世后,我们的老三跟老四想要进老二家的门都不可能了。
人家的理由也站得住脚:“你到我们家来睡觉,为什么不到老大家呢?他们家也是瓦房,都是哥哥家,总得一碗水端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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