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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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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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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初夏的雨,时断时续,淅淅沥沥,就像冯慈哀恸的哭声。潘简之送曹瑛回去,又载着望舒和小竹去医院瞧了瞧伤口,重新包扎了,又开了一些活血化淤和祛痛的药,方又折回了曹家。

    这一番折腾下来,曹瑛已是累到了极处,可也一时没有睡意。她思绪凌乱,没个头绪,不知是否该叫望舒过来问问究竟。她刚刚去书房看过了,地毯上那滩血已经凝干,桌上的报纸还在,她仔细读了,才知晓了冯桂连出事的来龙去脉。她没有看到玉兰带给顾管家的那包鸦片,顾管家回来取东西时已经偷偷拿回自己的屋子。

    曹瑛刚去看了小竹,她已经睡着。身上的几处伤痛没有为她带来什么伤害,睡梦中还甜甜地笑着,像在梦着什么好事。小竹是整个曹家唯一没有心事的人。

    望舒今天和小竹睡一个房间,她还没有睡,正安静地翻着一本小说,时不时看看小竹这边的动静。看到曹瑛,喊了声“姑妈”,但再也没有说什么。

    外面雨声簌簌,屋内却安静异常。

    曹瑛终于决定和她谈谈,“望舒,我们去楼下,我有话问你。”

    望舒没有犹疑,合上书页跟曹瑛下了楼。

    在楼下等候的潘简之见她们双双下来,知她们一定有事要谈,于是主动告辞,“我先走了,有事需要帮忙的,打我家里的电话,管家会转告的。”

    “这一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潘简之出门时,恰巧又撞到了从医院送东西回来的顾管家。顾管家行了个下人礼,目光一直盯着地面。潘简之回礼,两人没有一句言语。

    屋内,曹瑛正在和望舒谈话。她身体乏得紧,便斜躺在沙发上,颈上垫了两个靠枕,好让身体能舒服些。

    “望舒,能告诉我今天是怎么回事吗?”

    望舒寥寥数语,便把下午发生的事讲清楚了。和顾管家说的一致。曹瑛听了,松了一口气,“没事了,你去睡觉吧。”

    望舒却不走,表情极为认真地问:“姑妈可信我?”

    “当然信你。姑妈我只有你。”

    “姑妈说的不对,我们还有小竹。”

    “对,还有小竹……”

    “姑妈为何信我?”

    “为何……”曹瑛快要睡去,声音微不可闻,“你秉性是善良的……”困意突然袭来,倦乏的很。她已不如年轻时那么能拼能闯了,风韵犹在,韶华将逝。如今一天当中,只盼着能安稳度过,能像此刻能够躺着舒展一下双腿已是奢求。

    顾管家进来时见屋里两人谈着话,正要退出去,又察到屋内谈话似乎已经结束。他看到望舒,向她使了个眼色。望舒心领神会,从旁边的沙发上拿起一块薄单子,给姑妈盖上,和曹管家轻声出了门。

    院子里,顾管家和望舒在亭子上坐着。外面小雨还在下,雨水顺着亭子上的红色贴檐滴落下来,将亭子与花园隔成了一道动态的珠帘。最近天气一直潮湿,好在尚不闷热。刚刚从客厅走过来的这一小段路上,一老一少稍微沾了些雨。

    顾管家叹气道:“今天中午她就在这亭子里老实待着该多好。”

    望舒忽然笑了,黑夜中,眼睛亮亮的,“她是一定会跟去书房的。”

    “也是,她是个爱看热闹的,尤其爱看曹家的热闹。”

    望舒问:“顾伯,她是不是很怀疑我?”

    “没有的事,别乱想。”顾管家一惊,没料到望舒突然一句问话,便问到了点子上。他不想多事,也不习惯于和望舒进行这么成人般的对话,只好搪塞,“她失了孩子,又没了亲爹,一时胡言乱语也是该的,过一段就好了。”

    “可是……”望舒欲言又止,最后将后面的话生生吞了进去。

    “可是什么?”

    “没事,”望舒说:“我知道了,顾伯,我不会乱想,也不会让你和姑妈操心。”

    “好,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望舒,你姑妈对你的期望可高着呢!”

    这是一句赞美的话,望舒听着却开心不起来。

    她走的路从来就是这样被安排,被期望,被寄予重托,没有选择。人若是失去选择的权利,走一条别人为你规划好的路,会不会无趣,更会不会遗憾呢?

    顾管家不知此刻望舒的心思,转而问起曹瑛的情况,“你姑妈回来后一口东西都没吃?”

    望舒点点头,“没有,她说食之无味,什么都咽不下。”

    “真是辛苦她了。那就别叫醒她,趁现在能睡着让她多睡会儿。望舒,我还要去拾掇一下书房里那块血毯子,你去看看你姑妈和小竹。哎,往后啊,你也得当半个大人使喽!”

    “顾伯,你辛苦了。”

    “我不辛苦。”顾管家摇摇头,叹着气,“你们娘仨要有的辛苦了。”

    说完,顾管家拿手挡着额头遮雨,向书房的方向走了去。

    冯桂连皇帝梦碎,冯家一夜之间被同党们洗劫一空。玉兰那天回去打探,远远地便看到几个脸色肃杀的部队军在往外搬东西,好好的一些东西在那些人的手下被粗暴地对待着。杀人放火都不眨眼,何况只是一些死物。玉兰当即吓得连忙躲在一个巷子角落里,不敢靠近。

    据说冯桂连是在戏院听戏时被开枪打死的,此后连尸首都不知下落。冯慈派人多方打听,可父亲就像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般,除了《时报》上那篇新闻,再也没有什么消息。很快,冯桂连被人们遗忘了,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记得过他。

    那一年,北洋军阀在上海的统治者像走马灯似地换,姓卢姓孙姓齐还是姓张,人们都记不住,谁会记得一个不上不下的小统带?

    冯慈坐了一个空月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日以泪洗面。大气伤身,新伤旧痛一齐袭来,更是打垮了她的身子。她连着几个月都没有出过卧房,就连一日三餐也是曹瑛让玉兰端到她屋里去。

    曹鋆说:“她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冯慈不在曹家走动了,曹鋆便又回归到了书房去,两人再也没有同过房。事实上,顾管家和曹瑛一直都认为这对夫妻甚至根本没有同过房,但也只是疑问,这些私隐之事又不好过问的。曹鋆依旧如个活死人般,看书练字,偶尔去烟馆土膏行里走一圈,对望舒和望竹也鲜少过问。

    冯慈失去了父亲这个大靠山,行为举止便乖巧了许多,或是受她的身子所制,这段时间极度安静,没有再提过望舒害她流产的事。曹瑛见她毕竟可怜,也不忍放之不理,生活起居并没让她受了委屈。一时间,曹家像是又恢复到往日的安宁,只是这安宁中多少都有点如死水沉沉。

    可对曹瑛来说,没事就是最好的事了。

    那年夏天特别炎热,华人,洋人,黑道,白道,文人,武士,各个大展拳脚大行其道,热闹得如同温湿的沼泽地里打着滚飞舞的单细胞小虫。曹家人极力地回避着世事,却从来回避不了:冯慈父亲被杀了,曹鋆抽鸦片了,曹瑛要将“曹泰祥”改成了实用社,改做纺织品的生意,就连顾管家也差些晚节不保,吸了冯慈上次送他的那包大烟。

    谁也逃脱不了时代的车轮,车轮转得越快,人们越忍辱偷生。家事国事就算不谈,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也一样会唇亡齿寒。

    当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望舒上了晏摩氏女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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