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望舒刚一出口,又把话咽进肚子。她望着曹瑛,想从姑妈那里听些解释,又惊觉眼前有冯慈在场,不好多问。
“好了,望舒,你也快成了中学生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耍性子了。”姑姪二人心意相通,将这件事草草过去,“一会儿你留下来,我还有话和你说。”
望舒乖乖点头。
冯慈听出了逐客的意思,也无理由再多逗留,便托着肚子缓缓坐起来,向曹瑛道:“我也乏了,先回房睡一觉。玉兰这死丫头,出去买包红豆糕都要这么久!”
“都快要生了,更要多注意了,你先回房歇歇吧。”
“那我走了。”
曹瑛起身送她至门口,又说了几句关怀的话。冯慈本不愿离开,她很想知道曹瑛和望舒会谈些什么,但她又不得不走。她每向前走几步便会笨重地回头看看,看到曹瑛依然在目送她,目光碰上对方的脸,便再也不好意思回头看,笑笑走了。
看着冯慈走远,曹瑛才回到了书房。
“望舒,你刚才说的那些理论很不错,看来以后我终于能有一个军师了。”
望舒已经坐在书桌前,一只手撑在桌上,托腮发呆,嘴唇微微嘟着,像在生着气。
曹瑛看她难得流露出的撒娇模样,觉得可笑,知她是在堵气。曹瑛故意装作没看见,依旧接着刚才的话题,“现在这世道乱糟糟的,一刻也不得安神,除了那些权贵之家的姨太太和小姐们,谁还有心思品茶和穿绸子?所以这次去武汉,跟在汉口的几个纱厂老板见了见,我也想做点纺织买卖。望舒,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望舒心不在焉的,托着腮帮子在想着什么。
“我头疼的是,我们‘曹泰祥’怎么能把这纺织生意做起来,毕竟起步有些晚了,遇到的还都是大对手,而我们向来只做丝绸和茶……望舒,你在听我说话吗?”
“恩。在听。”望舒手里正拿着一只没有蘸墨的毛笔,在空气中胡乱比划着。
“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听了。”望舒回过神,认真地说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人人避之不及的,我们就可以做,等人人都做了,我们又可以给。”一句话说完,声音却仿佛还有回音般留有余味,望舒说话十分好听。
“不妨说得详细些?”
望舒专注地盯着手中比划着的毛笔,说:“比如说,可以赊欠。可以让工人和农民赊欠,对方报上姓名、住址、家属关系,会写字的签字,不会写字的按手印,不用担保或抵押。设置一个期限,等工人发了薪水、农民有了收成的时候再收账。”
“可若是遇上很多赖账的怎么办?况且从压货到外赊,我们前期要投入很多。”
“到固定的劳工厂子去,或者到一个村庄去,这些人一般都跑不掉的。前期投入量力而行,从小做大。”
望舒说这些话的时候,曹瑛有点恍惚,已忘了面前女孩的年龄,就如真正商讨生意一般认真。
“不行,风险太大了。”曹瑛想想还是觉得行不通,以曹家单薄的家底,这样太过于冒险了。
“我随意说说,是你要问我的。”望舒嘟起嘴,故意拉长腔调,调皮地说:“我知道,这些又都是‘纸上谈兵’!”
“你这丫头,还记仇呢?”
“不记。”
“还说不记?”曹瑛笑笑,“不过恩怨分明的也好,总比有恩不抱恩,有怨不知怨的糊涂虫强。”
“姑妈又是一番大道理。”
“好了好了,我不说大道理。”曹瑛都依了她,“你今天说的不无道理,姑妈也不会倚老卖老,我会好好考虑的,行了吧?”
“姑妈胆小!”望舒突然说。
“什么?”
望舒依然在把弄那只毛笔,她从小便是这样,一思考问题的时候手里总要把玩个什么。她对曹瑛向来都敬重有嘉,曹瑛对她是既严厉又疼爱,望舒倒也不怕她。
“我说‘姑妈胆小’。我们的生意已快成了死马,就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再不医就来不及了。”望舒说完,终于把手上的毛笔放在桌上,“书上这么说的。”
“什么书啊?”曹瑛嗔怪她,“明明是你自己想的。”
望舒不开心,把脸转向一边。
“都说了,会考虑你的意见的。”其实曹瑛看到望舒如此有主见,内心十分欢喜,对人丁和生意都青黄不接的曹家来说,曹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有时候面对望舒,曹瑛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本也是一个思想动摇不定的人。思想摇摆已成了曹家的家传,曹树之那会儿起就开始了。国门大开,各种新旧文化混居,他们像很多人一样找不到方向,曹鋆便是摇摆了半生都不知所。
曹瑛很希望望舒将来能够在商场上冷酷无情,不要那么儿女情长,误了大事。这些年她总向她输入一些冰冷的哲学,让她的个性越发孤傲;一方面,曹瑛又害怕预见这样的望舒,如果她真的变成那样,就等于要害她一生都没有幸福。
曹瑛于心不忍。
“姑妈,你在想什么?”见曹瑛半天没说话,望舒有点急了,以为真的惹姑妈生气了。
“没什么,呵呵。”曹瑛回过神来,冲望舒绽开一个温暖的微笑,“我在想,你是不是怪姑妈非要让你去教会女校读书?”
望舒没有说话。她没有怪,也有一点怪。
曹瑛终于说出了她真实的打算,“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一定觉得那种学校学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望舒,那是你有偏见。一个人要学的绝不止于书本,还有实战经验,更要有人际。晏摩氏是贵族女校,在那里你能接触到全上海最有势力、最富有、也最有背景的家庭的子弟,这不是一所普通的学校能给的。我为了能让你上晏摩氏,卖尽了人情。”
“可培华女中有我喜欢的几位先生,他们的文章我都很喜欢,我崇拜他们已久。”
“可那都是一些不消停的人开办的女校,我怕你在那里又受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思想侵蚀。望舒,我答应过你的母亲,你和小竹的人生不能出错!”
望舒低下头,她想起了母亲,她也明白知道姑妈是怕自己一不小心重蹈覆辙。
“我知道了。”望舒不想再争辩,她一向都听曹瑛的话。
“你明白就好。”曹瑛走过来,摸摸望舒的头,“你在学校里除了用功读书,还要记得多结交有用的朋友,不用太刻意,但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望舒不大情愿地点点头,美丽的脸上隐隐藏着一丝成年人才有的忧色。她的脸颊依旧是饱满和稚气未脱的,眼睛依然明亮,但眼神却很忧伤。
“还有,”曹瑛又叮嘱道,“我今天让你给她道歉,不是偏向她,更不是怕她,而是想让你学会如何不将自己的情绪外露,人要成大事,打嘴仗是最不可取的,人说过的冲动的话,日后十有八九都会后悔。望舒,你已经十三岁了,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言行,尤其是当周遭环境前狼后虎、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的举动的时候,更不能掉以轻心,明白吗?”
已经十三岁了?
才刚刚十三岁而已!
听了这些话,望舒稍加犹疑,最后还是点点头。
望舒的神情,曹瑛其实全都看在眼里,她有些心疼,但又不愿回头,也不能回头。曹瑛连忙坐起来,准备离开这里。再待下去,她一定又要心软了。
“你继续看书吧,我先去店里了。”曹瑛走得快,一脚已踏过书房门槛,这时她又回头看看望舒,想了一想,补充道:“记得姑妈刚才说的话。”
曹瑛走后,书房又恢复了宁静。
望舒走回刚刚看书的那个书架旁,抽出看了一半的那本《小说迷魂游地府记》1,才翻了两页,便烦燥的塞回书架去了。
这是曹鋆买回来的书,他最近迷恋各个流派的新小说,买回来置于书架上。有些内容并不适合未成年的望竹望舒,他也不在意,和其他书籍放在一起。望舒无意翻到了一些,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便引得她情不自禁地读下去。
可是曹瑛并不喜欢这些书籍,伤春悲秋,春花秋月,这些东西统统是不实用的,还会扰乱人的心智。所以望舒只能偷偷地看,也能隐约从中看出不少深意,就像上次被冯慈抓住不放的《浮生六记》,望舒就很喜欢。
可是,姑妈告诉她要谨言慎行……
望舒四处望望,害怕某个角落里藏着又在打探自己行踪的冯慈。四下无人,望舒松了一口气,却突然一阵烦燥,小手一挥,将眼前书架上一整排的书全都扫到了地上。
书散落一地。
“我为什么不能像小竹一样?”
望舒哭了,眼泪汩汩而落,瞬间便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怕被人瞧见,望舒蹲在了地上,把头埋进双臂里,将哭声压到最低,但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再也停不住。
“我也很想像小竹一样……呜呜呜……”
闷声哭了一阵,望舒终于停止了哭泣,把头抬起来,眼前视线一片模糊。等眼睛重新适应了光亮,望舒将眼泪揩干,又对着玻璃窗理了理头发,蹲在地上将书一本本捡了起来。
对着重新整理好的书架,望舒站了许久。
[注1:《小说迷魂游地府记》,作者张恨水,发表于19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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