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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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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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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一个绿罩台灯幽幽怨怨地闪着光,曹鋆正躺在烟塌上养神,半睡半醒,浑浑沌沌。听见望舒和望竹进来的声音,半睁开眼看着她们。他没有起身,神志似乎还在早先吸过的那管烟里,只知是两个女儿来了,却没有看到望舒的一脸愠色与小竹脸上未干的泪痕。离得很近很近,他的声音却似从远方传来一般,很空灵:“望舒回来了?”

    “父亲……”望舒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曹鋆将搭在腿上的一只胳膊抬起,将她的话挡了回去,“门外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却视若不闻,望舒的心登地沉了半截,任大门外性急的人家早早燃放起的新年爆竹,都没法将她的心情重新点起。

    望舒是大人的口气,“我们已经到了要变卖家产的地步了吗?”

    曹鋆摇摇头,说:“那些都是身外物,望舒。这世道,这些东西终究都是留不住的。”

    “这不好的世道已经很久了,比我年龄都长,可不也留住了?”

    曹鋆没有回应。

    望舒接着说:“可是,她还故意毁了小竹的玩具。”

    曹鋆眼睛依旧半闭着,表情说不出是冷漠还是绝望,淡得就像被炮火轰炸过的山头。他再次用手一挥,希望望舒不要再说下去,他不愿讨论这样的问题。他对望舒说:“带上妹妹回房间吧。”

    身后传来冯慈的声音,“玉兰已经在做饭了呢。”

    听了这声音,曹鋆在烟塌上将身体往下挪了挪,这样一来就完全躺下来,一句都不说了。身下的垫子被他扯得皱成一团,他也不在意是不是舒坦或是美观,就那么凑和着躺了下去。他再也不是年少轻狂时那个家国天下、儒道法心挂在嘴边的进步青年了,也不是那个衣服烫了再烫才会穿出去示人的、讲究的少爷了,随着曹家一连串的横祸,他就像个外表坚硬却脆得不一堪一击的盘子一样,碎的无法复原。

    无力回天的家庭变故将曹鋆所信仰的理法全部打碎,他就像殉道士一样将自己的人生搭了进去,变成了理法的牺牲品。

    看着颓唐的父亲,望舒头一回感受到了真的无望。

    那年望舒呱呱坠地,曹鋆以月亮女神为她取名,寄予了多少美好的愿景。可如今,他却先战败了,他早忘了这些希望,甚至连孩子都快忘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还存留什么。

    望舒牵着小竹向门外走去,默默的。她路过冯慈,望舒侧着身子绕过了她。

    “等一下!”冯慈喊她。

    望舒当作是没听见,径直向外走去。

    那天晚上曹瑛没有回来,由潘简之陪着和汉口来的几个纺织厂老板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小竹哭累了,晚饭过后便早早睡下了。望舒在她身边陪着,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是那个西洋镜的碎片。不知是不是在梦里还记挂着小镜子,小竹睡着睡着,眼角滑出了泪,转而又笑了,又不知是做了什么梦。

    望舒惋惜:修不好了,再好的工匠也修不好了。

    望舒将这些碎片拿在手里看。它碎的就像一桩惨案,连里面的图画都掉了出来,望舒拿起来对着灯光照着,图片里树下玩耍的两个洋小孩便清晰可见。

    望舒把每个图片都从碎片里抽了出来,有的很费力气,上面还带着玻璃渣子,也被望舒全部找了出来,用干布抹了干净。她凭着记忆一一拼凑,很快就将故事复原。

    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喜欢一个小女孩,于是每天都去她家作客。女孩有一只小狗,男孩便同她一起抚养它。有一天小狗死了,两人将小狗的毛放入两个瓶子,一人一个收藏起来。后来分别。等他们成年后再次相见,两人将各自保存的瓶子拿出来,相视而笑。最后一格画面,男孩在原来那棵树下向女孩求婚,身边还有一条和死去的小狗一模一样的小狗。

    把图片放下来的那一刻,望舒发现自己的脸如被寒风刻过一样的滚烫,或许这时她比小竹更希望这个小影镜复原。望舒将支离破碎的图片归整在一处,重新找个布包了起来,然后小心地放在书桌的最下面一层抽屉里。

    望舒想,不知陆间是从哪里买的?转而一想自己又没有钱,即使知道是哪里买的也没用。或者找姑妈?可姑妈现在也不在家,她有状要告都告状无门。虽然冯慈的事一定会给姑妈近日焦灼的心上再添把干火,可还是必须要说的。

    想到姑妈,望舒突然笑了。连她都看得出来,姑妈本不是个做生意的料,甚至是有些糊涂的,可她偏能装得聪明,外人是看不出她的糊涂的。姑妈有心让曹家活下去,且要活得很好,为此费劲了心思。可她偏偏又是最没有主意的人,有时听顾管家的,有时听潘简之的,决断倒是决断的很,所以也凭着一股必死的热忱将曹家家业维系住了。

    曹瑛常让望舒学生意经,她自己却是不常看的,也忙得抽不出身来。有时望舒说几句厉害的理论吓住她,她也可抹下长辈的面子,认真地琢磨一番。若是按望舒说的做了,隔些日子有了成效,她更是不吝赞美,她将曹家的民主与大度很好地延承了下来。

    这样一来,望舒懂得却也不比曹瑛少,至少,曹家的账目望舒全然看得清楚明白。

    可曹瑛唯独蔑视感情。面对感情她是消极的,是悲观的,她说那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事情。当她那个不争气的小男人卷铺盖走人时,她只用几天便消弥了那种被背叛的伤痛。曹瑛常说女人大都是蠢的,蠢在总以为爱情是生命的全部,可一件漂亮的衣服和一个成色好的玉镯子就能安慰得了一场伟大的爱情。这又是多么奇怪的安慰条件?

    在一个感情淡薄的家庭里生活,让曹瑛坚信依赖物质比投靠感情更稳妥。

    想到这里,望舒放下了要找曹瑛要钱的念头,若是让她知道了这个小影镜的由来,望舒只怕就很难见到陆间了。寂静的房间里,望舒心跳得极快,惊讶自己居然很怕见不到他。

    可下午那个女孩是谁?望舒心陡然又一沉。

    若不是那个未知的女孩出现,望舒都不会对自己的心意这么了然。她很早慧也很早熟,即使曹瑛严加防守,她也明白世上还有一种感情,神秘又美好。望舒并不惧怕爱情本身,她此时最怕的,是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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