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慈很满意书房现有的气氛,每次闻着这麻痹的烟味,看着几排书架恍惚于这烟雾里,她就会学曹鋆说几句高深的话:“瞧这景致,多像仙境。这些书百无一用,却能装装风雅,其实读书啊,比抽几口烟更要虚妄。”
或许她心里并不认为读书是没用的,只是曹瑛望舒爱读书,她就厌恨读书。
书房成了土膏行,又成了曹鋆从前的避世之地,只是又多了一个烟侣。久而久之,除了间歇性的两餐饭,那对混世男女几乎扎根于那里。曹瑛痛心疾首,更放弃了规劝,而望舒望竹便再也不去了。
有段时间,看着不急气的曹鋆,曹瑛很希望他快点死去,想他这样了草的一生,多活几日都是罪孽。他越享受,旁人就越受罪。可气消了后,曹瑛又开始心疼起他,且为自己那些龌蹉残忍的想法汗颜与自责。
当然曹鋆不仅没有死去,他还持续败着本就薄弱的家财,当钱越来越难领时,他和冯慈开始秘密地变卖家里的东西,从最不引人注意的小物开始,最后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
这天,随着那一声轻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望舒最先撞破了这件关于父亲与后母的秘密。
望舒本不想理会,可那声响又连响两下,望舒放心不下,便循声跑下楼去看看。一下楼便听到小竹的哭声,望舒心头一紧,加快了脚步,顺着小花园向书房奔去。
小竹在书房的门槛上坐着,正委屈地用手抹眼泪,哭声并不是很大,时断时续,是因为害怕而克制的哭声。她不时偷偷望着书房里面,又不敢走开,又或是无处可去。她还不知道姐姐已经回家了。
“小竹……”望舒心疼极了,连忙跑至门前,用宠溺的声音唤她。小竹一看姐姐来了,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扑到望舒怀里,“哇”一声哭了。
望舒用袖子给她擦眼泪,问:“怎么了?”
小竹指指门前的石板路,却哭得喘不上气来。望舒这才注意到刚刚经过的路上,有那个小西洋镜的残骸,四分五裂,有的还溅到了路旁的枯丛里。如果是小心摔的,定不会碎的这么彻底,望舒问:“是谁摔的?”
小竹不敢说话,拿眼睛看看书房里渐渐现身的身影。
冯慈站在门口,显然是寻着望舒的声音而来,此前小竹的哭声是撼动不了她的。几日不见,她的眼窝深陷了许多,越发疲态和空洞了,双颊也凹了下去,头顶的毛发在屋内灯光的反照下乱蓬蓬的清晰可见。她穿着一件过时的蓝色缎子夹袍,上在绣着过时的图案,如前清某个大户人家的遗孀,整个人不像从书房走出来,倒是像刚从古墓里被拉出来似的。
“救星回来了。”冯慈蔑笑着说。
“我父亲呢?”望舒以为父亲也在。
“他啊,带着小竹回来后,就去睡了。怎么?想告个状吗?”
小竹看到她,怕得朝望舒怀里躲了躲。望舒无视冯慈的讥讽,摸摸小竹的头发,说:“小竹不怕,告诉姐姐,镜子怎么就碎了?”
小竹不敢看冯慈,看着望舒才有了些胆子,她脸上泪珠还未干,吱唔着:“我看到阿姨她……把我们的金鸟笼子带走了……呜呜……还裹了一层布……呜……她给了一个老伯伯……我不要他把鸟笼子带走……”
冯慈却也不在意小竹的话,没有要否认的意思,相反,却显得颇为得意。这样得意就像是预备好了似的,就等着拿这金鸟笼子来说事。
望舒知道小竹说的“金鸟笼子”是那只西洋的镀金鸟音笼,前清宫里的玩具,曹树之当年从典当行里买回来的,一直锁在书房的柜子里。到了曹鋆手上,便从柜子里拿出来放柜子上摆设了。他本是个不太爱惜物品的人,旁人看重的他并不看重,故有时为了逗望舒和望竹,便任由她们当玩具。鸟音笼并不大,底座有控制小鸟鸣叫和活动的装置,一上弦就起音乐,两只在树上栖息的小鸟便转动头鸣叫,还有两只小蝴蝶挥翅飞翔。
这只鸟音笼是姐妹俩挚爱的玩具,两只小鸟就如自家养的真鸟一般,姐妹俩几乎天天都要去看看它的。只是近来她们极少踏进书房,也久久没看到它了。
望舒问小竹道:“可你的小影镜又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那个不复存在的观影镜,小竹又一次伤心地哭了。干掉的泪,新流的泪,在寒冷的冬日里交错一起,冰得小脸红红的,让望舒心疼不已。小竹说:“我去抢金鸟笼,阿姨她……呜呜……她摔的,她摔的……”
小竹还在吃吃艾艾地说着,由于紧张,她说的极糟糕,可望舒却是听明白了。望舒气极,突地站起身来,与冯慈对视。她不愿看到门槛里高高在上的冯慈,不愿以仰视之姿看她,尽管比她矮一些,她依然努力扬扬头,质问道:“是你摔碎的?”
“是啊。”冯慈颇不以为意,“我还补了两脚呢!”
望舒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会听到两次玻璃碎片的声音。
“你把鸟音笼卖了?”
“不错。”
“姑妈她可知道?”
“你姑妈?”冯慈摇摇头,说:“她并不知道,可你父亲同意了。你父亲才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主人。”
“可小竹的观影镜又碍着你什么事?”
冯慈笑了,在幽暗的书房背景下,衬着那张面无血色的脸,笑得可憎。她又往门外走了两步,看着前方的一地碎片,没来由地一阵快意。她说:“小丫头不懂事,扯着我的袍子死活不放,让我在钱老板面前失尽了面子。我帮你死去的母亲管教管教她。”
冯慈是故意的,她今天几次三番主动挑引着望舒的怒火。看到小竹哭泣、望舒气恼,就像杀敌一样快意恩仇。她不怕曹瑛发觉她正和丈夫在变卖家财,她求之不得,她正想着触触曹瑛的底线,最好可当面对质起来,好让她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望舒没有读懂她的故意,恼羞成怒,白皙的脸变成了灰色,眼睛里燃着怒火。她盯着冯慈,冷冷地盯着她,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可她忍住了,冯慈再泼赖,也不比学校里那些无关紧要的同学,她是长辈,是父亲认定的女人,她无法对她动手,她也动不了她。
一旁的小竹已经吓得停止了哭泣,睁着大眼睛望着姐姐和那个可怕的女人对峙。望舒弯下腰,牵起她的手,说:“小竹,走,我们去找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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