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年关,一整年都没有消停过的冯桂连们也打累了,这段时间不知是打盹还是养兵蓄锐,上海滩上出现了短暂的太平。对世事已经绝望的人们在喘气的当中,急于求一些现世安稳,抓住一些看起来可靠的东西。待嫁的女子急于嫁出去,想乘船出国的也暂将计划停摆,连不愿谈儿女情长的人也重新谈起了感情。
曹家的大门口早早地挂起了两个通红的大灯笼,一到晚上便亮了起来,显得有了一些年味儿。租界总比别的地方更安稳保全些,连洋人的公寓外也挂起了灯笼,很快,家家户户门前的红色便连成一道风景。灯笼不知风声紧,它们红艳艳地通报着新年将近,在以青灰和土黄为基调的法租界里,这红色就像是战地的停战信号,给了人们一些和平的迷象。
局势稍稍缓和了些,加上节日气氛的麻痹,曹瑛最近也闲了下来,对望舒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分秒必争了。这是望舒印象中第一次较为自由的时光。
这天放学,望舒和江叔琴正往校门口走着,远远地便看到陆间,黑色雕花的铁艺栏杆外,他正朝这边张望着。
望舒不知该不该过去。旁边叔琴笑着问:“望舒,你是不是怕他?”望舒说:“怕他什么?”叔琴知道望舒素来胆大,也想不出她究竟是怕什么,只隐隐觉得她这次有些不同,便问:“你真的把情书都还给他了吗?”
“那是自然,”望舒笑笑,“留着过年贴春联吗?”
“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叔琴想陆间怕是已经站了很久,有些不忍,就这样视若不见走了过去也总是说不过去。她向来是脸皮薄心肠软的。
望舒想了想,也觉不妥,心想如果心中无事,打个招呼也无妨,便痛快地答应了。她拉着书琴往那边走去,脸上不自觉地绽开了一个微笑。
每次看到他,望舒之前预备好的严肃和矜持便都忘干净了。她本不想那么喜悦的,可嘴角总是不经易地牵起微笑,收都收不回去。也许这个时候她不想拉着叔琴,可她无法将她一人丢下。叔琴也不愿意扰两人好事,可又不好说出口,只好由望舒拉了过去。
越来越近了,望舒减缓了步子。叔琴放开她的手,立在原地不动,任由望舒自己走过去。陆间看见她,先是欣喜,欢乐的话语就要脱口而出了,却随之而来一丝窘色。望舒敏锐,注意到了他的窘,本能地四下看看。
几步之外,叔琴正把头转向别处,假装不看这边;而另一旁,一位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学生已经走到陆间的面前,亲昵地唤他:“间。”
望舒就眼见陆间对那个女学生绽开微笑,笑时还不忘看看她,面露尴尬。望舒急促回头,小跑几步到了叔琴身后,拉起叔琴的胳膊急急走了。叔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看到陆间和那个女生时顿时明白了一切。叔琴问:“她……她是谁啊?”
望舒急急地走着,顾不上回答,她只想快点离开。此时最窘的该是她,她的骄傲在这一刻受了创,她觉得自己像马戏团的小丑。
等到走得远了,望舒才放缓了步子,身边娇小的叔琴早是气喘吁吁。经过这一段急走的路,先前的窘迫释怀了许多,望舒看着叔琴红扑扑的脸,有些过意不去,主动讨饶说:“让你看笑话了。你可以提个要求,我补偿!”
叔琴噘着嘴怪她:“补偿倒不用。只是你一直拉着我走,头也不回的,方才我家管家喊了几声都没把我喊住。”
“哦,是吗?”望舒四处望了望,果然看到叔琴家的管家在校门口立着,正焦急地朝这边挥手。人群中还有顾管家,也正好奇地望着自己。望舒窘于自已的失态,难为情地笑笑说:“叔琴对不住了。你先回去,别让管家等太久,改天再补偿你吧。”
叔琴心思单纯,看望舒已没事人一样,便放心地说:“那我先走了。”
望舒是等陆间和那个女同学离开后才去校门口的,顾管家已等得急了,连忙问她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拉着江小姐四下无人地急走那么远?望舒早恢复了情绪,安慰顾管家说:“无可奉告!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游戏。”顾管家将信将疑。
望舒又说:“顾伯,以后不用来接我了,回家这条路不长,又安全得很。”顾管家连连摇头,“那哪儿行呀?这兵慌马乱的,净是不省心。”望舒笑了,“顾伯是担心我在路上把人揍了吧?”顾管家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说:“是啊,咱家可赔不起人家那么多疗伤费。”
把望舒接回来后,顾管家也没进门,说店里还有些急事,便匆匆走了。望舒那时正饿着,便一个人去厨房里寻了些吃的,又喝了几口凉掉的茶,这才上楼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拿了本书坐下来,脑子里却都是陆间的影子,赶都赶不走。望舒恼恨自已居然如此没出息,这一刻,姑妈教她的那些控制思绪的方法仿佛全都派不上用场,她刚刚把属于陆间的记忆轰散,捧起书来读了两行字,陆间便又出现在脑海里。
望舒索性把书放下,躺在床上发呆。
下午看到他,望舒本想轻松地问候一声,咦,你怎么也在这里?随后说两句客套的话,各自回家。有叔琴在场怕是也不好说什么的,校门口还有那么多的人……
“嗤拉……”楼下响起了轻脆的玻璃碎片声。望舒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跑到窗前向外看去,分辩这个声音来自书房。便有些不想去搭理。
书房于她而言,早已是不想踏进的摩窟。
不知是不是故意,冯慈在书房里放了一个烟塌,又置了烟枪烟土,拾掇得舒舒坦坦的。曹鋆自是受不住诱惑,便违背了对曹瑛许过的诺言,回到家中吞吐雾了。
“还是在自家吸的好,省钱,还不用给烟枪上保,吸完后眯上一觉,再享受不过了。”冯慈很满意自己的辛劳没有白费,眼下她也没了身子,自然又吸起烟来。书房的雕花窗棂格子间整日弥漫着浓郁的焦香味,配着留声机里哀伤的曲调,让人一进去便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梦境感。
烟者活在梦里,浮华与苍凉仅差一线,虚虚实实自身都辩不清楚。而旁人看了,唯有喟然一叹,只想躲开这恍如死灰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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