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琉璃般暗黄的书房,还保留着曹树之那时候的精致和讲究,在曹家几乎遭受灭顶之灾时,这间书房就像是避风港一样幸运地免遭噩运洗礼,成为一方静土。
书房很大,用屏风和博古架隔成四个区域,却也如四个房间一般安静和私隐。最里面有一间较为封闭,临靠曹家的后院,窗外四季有竹相伴,正是曹鋆最为流连的地方。平日里他就总在那里,梨木书桌上铺一方宣纸,练字练画,或是靠在放着厚厚靠垫的梨木椅上品书鉴文,或是小憩,避世厌俗。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超然无物的人,往往一落红尘便是惊雷,前后爱上两个不那么安分的女人,而且每次都义无反顾,不容商量。
对此,曹瑛只有一个期盼,只要这位即将到来的弟媳妇不再为家族惹是生非就好。女人在家里闹闹家事小事倒也无伤大雅,她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此刻,曹家全部的人员都已到齐,其实无非也就是曹瑛曹鋆兄妹俩,望舒和望竹姐妹,还有顾管家,一共五人。
小竹不明白大人们要说什么事,自顾自在玩一个七彩小风车。她一边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一边又用手拔动风车的扇叶,风车呼啦啦转起来,给这沉闷的屋子增添了一点灵动,气氛也比刚刚活泛了一些。
“姐姐,你和你一起玩啊!”小竹把望舒拉到自己的身边,把风车拿到望舒面前,吹了一口气,咯咯地笑了。
“小竹等等喔,姐姐一会儿再陪你玩。”望舒亲昵地捏捏小竹的小脸哄她。
小竹乖乖地点点头,“恩。一会儿你可别忘了啊!”
“不会忘的。”望舒冲小竹一个灿烂又温暖的微笑。
“望舒,”曹瑛轻轻把望舒唤过来,“你父亲有话和你说。”
曹鋆坐在一张椅子上,望舒就在他的对面站着,这样看过去,望舒快要和他一般高了,身材挺拔,面色从容,的确是比一般女孩成熟些。
“我和小竹要有新妈妈4了是吗?”
曹鋆一愣。
曹瑛也一愣。她和曹鋆眼神交换,意在互相询问。
望舒怎么会知道?
“新妈妈还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弟弟或妹妹。”望舒继续说着,语气不悲不喜,有着同龄小女孩没有的淡定。这一句是肯定句。
望舒接连抛出的信息让曹鋆很吃惊,在确定曹瑛并没有将消息提前透露给望舒后,他伸出一只手,将望舒拉到自己身边,温和地问:“望舒,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在学校里听人说的,学校里的新闻总是很灵通。”望舒依旧是淡定的。
曹瑛立刻面露不悦之色,“这世道,连孩子们也这么爱捕风捉影了吗?”说完又叹声气,“孩子们哪懂这些,还不都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
“新妈妈……”小竹在旁边玩风车,听到这些谈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重复着大人们的话。童言无忌,倒是一下子抓住了这场谈话重点。
“同学们都说,我终于有个土财主的千金当妈妈了。”望舒的话语里带着一点忧愁,美丽的眼睛暗淡下去,低着头,睫毛挡住眼睛,曹鋆看不清她眼睛里的忧伤。
曹瑛一阵心疼,望舒轻描淡写的这些话,也足以知道她平常在学校里受了多少委屈。曹瑛一心期盼望舒能成为一个刀枪不入的冰冷女子,可是望舒真的这样坚强了,她的心却一阵生疼,那是很矛盾的情绪。
小小年纪的女孩,在学校里被这些流言蜚语攻击时多数是天天都要哭鼻子的,可这些听起来连大人都无法淡定的话,望舒却照单全收了。以前从来没有听望舒说起过这些,她居然学会了非礼勿听和非礼勿言。
曹瑛一想到这里,就本能地对望舒更疼爱几分,同时又对望舒深不可测的内心有些疑虑,真不知道在她的心里自己究竟是不是真让她尊敬?
曹鋆也有点慌乱,平日里,他太疏忽去了解望舒的内心了。他支吾着解释,又似在安抚:“不要理会外界的风声,那些都是不怀好意的。望舒,为父是要为你和妹妹找一个新妈妈,未来我们还有姑妈会一起照顾你和妹妹,你就再也不会被同学们欺负了。”
“我从来都不怕被欺负。”
“是,是。”曹鋆肯定地点头,甚至是有些慌乱地,“可你不想要一个妈妈吗?你看,其他的同学都有妈妈。”
“我想要妈妈,”望舒想起了秦惜时,眼神变得忧伤,她没有说“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妈妈”这样任性的话,而是问曹鋆,“父亲,如果我和小竹有了弟弟妹妹,你还会爱我们吗?”
“当然。”
“真的?”望舒逼问,怀疑的语气。
“当然!”曹鋆居然被揶得无言,只能加重语气,抬高声音来表决心。这两个字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在这场谈话中完全是被动的。
“我和小竹可以叫她‘阿姨’吗?”
“可以……呃……这个不可以……”曹鋆支吾着,“望舒,你不喜欢新妈妈是吗?”
“我还没有见过她,何来喜欢或不喜欢?”
曹鋆又一愣,望舒的话总是让他无法回答。他突然感到很挫败,自己对女儿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
曹瑛和顾管家在旁静静地听着这场父女之间的对话,说到这里时,两人相视无语。望舒的话两人并不觉奇怪,他们对望舒的个性极为熟知,但是作为望舒的生身父亲,曹鋆却备感陌生,他连话都接不下去。
“望舒看来是已经同意了。”曹瑛一语提醒了此刻正不知所措的曹鋆,“只不过,她提了一个小小的条件。望舒已不是小孩子了,让他突然叫一个没有血亲关系的女人‘妈妈’,只怕一时难改口。”
“听说冯小姐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我想应该是不会介意的。”顾管家在旁附和道,说完微微一笑。
此刻,被扣上“通情达理”光环的冯小姐,恐怕不同意都不行了。
“这是小事,慈自然会理解的。”曹鋆松了一口气,毕竟,他一直以为以望舒的性子断然是会反对的。秦惜时去世的时候望舒已经懂事,她对妈妈的情感有点复杂,因为秦惜时让望舒的童年生活很是多舛,但对妈妈,望舒又是至爱的。
望舒这么轻易地答应,曹鋆有点意外。
“以后我和小竹还可以在书房里看书吗?”
“当然可以,望舒,这是你的家。”不等曹鋆回答,曹瑛已经把话接了过来。此话多少有点下马威的意思,是在说给曹鋆听。
“当然可以。”曹鋆有些心疼。自己的婚事,为何给家里平添了如此多的悲伤气氛?这场喜事更像丧事般,了一种壮士奔赴沙场时前途未卜的悲壮感。
结婚,有孕,双喜临门。听起来却没有人为此而喜。
其实曹鋆自已又何曾有什么欢喜?
曹鋆又一次挫败。他越来越明白自己一直的厌世与任性,给曹家带来了多么大的阴,自己总是无功只有过,而家人又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安分守已,不功也不过。
连曹鋆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在演一出什么戏,读了那么多书,动摇过那么多信仰,也做了那么多理性无法解释的事。
回不了头。
望舒听了他的回答,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到小竹身边,牵起她的小手,温柔地说:“小竹,走,姐姐教你学习书法。”
小竹不忘手里的七彩风车,拿起它跟望舒走远了。父女之间的谈话就此结束,短暂,平静,就像中午通知开饭。
望舒牵着小竹走到书房另外一个隔出来的房间,专心致志地玩去了。书房并不枯燥,除了书籍字画,还有很多稀奇有趣的玩意儿。曹鋆并不阻止姐妹俩把玩这些东西,对于物质他是比较超然的,有一次小竹不小心将他心爱的西洋钟摔坏,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更别提训斥了。
可对望舒来说,和父亲之间的这种互动却很不真实,客气的不像是父女。父母对儿女的唠叨与训斥,担忧与管教,才是最接人间烟火气的亲情。望舒很羡慕同学江叔琴,她的妈妈总是吩咐佣人在她的午餐时间送来各式美味点心,江叔琴挑嘴不愿意吃,佣人就在旁边不厌其烦地传话,尽是她母亲的叮嘱与那些喋喋不休的养身理论。江叔琴每次都不耐烦,望舒在一旁听着却极度羡慕她。
小竹还小,并不明白家中发生的大事,她和姐姐玩风车玩得开心,笑声从那头传到这头,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尤为清晰。
曹鋆长叹,却不知长叹究竟为何。积郁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婚事而得到缓解,也没有因为望舒的轻易点头而得到缓解,相反,却因为望舒的过分痛快,让他增添了说不出的郁闷。
曹鋆日后经常回忆起那天晚上,当自己对女儿说出要续弦后,女儿脸上的那种冷静与无所谓。女儿根本不在乎他要不要婚娶,或娶得是谁,是冯小姐还是张小姐王小姐李小姐,这都是无所谓的,她只希望自己的生活不要发生太大变化,能力争一点乐趣和自由而已。
女儿无疑对他是失望的,她提出的要求看似为难,实则是微小的,连她都知道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她。
挫败。
那种挫败几乎就要消灭了他为自己筑成的冰冷围墙。可是往后的日子里,曹鋆依然没有亲手将这堵墙推倒,后来除了简单地操办了几件婚礼事宜,他一如既往地扎在书房的最里面,只是有时碰见望舒在另一边做功课时,会走过去,多聊几句关于望舒的大事小事了。
[注4:民国时期对父母亲有“父亲”和“妈妈”这样搭配的称呼,多见于大户。如沈从文《从文自传·我的家庭》里写的“我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妈妈的也就较多”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