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之带着曹瑛四处奔走,散尽金银都无济于事。墙倒众人推,原来看似情比金坚的人几乎一夜之间全部变了脸色,人们对曹家人唯恐避之不及,谁都不愿意与革命党人扯上关系。
就连几个佣人都怕被牵连,纷纷找了一些让人无法抗拒的借口,请辞走了。
只剩下了顾管家。
曹树之气恨交加,加上身体老迈,一气之下便卧床不起。
因曹鋆的无所作为,彼时曹瑛便成为家中唯一的当家人,她把家中一老两小留给顾管家照顾,只身一人出入各大虎穴场所,看尽了人间练狱,尝尽了人情冷暖,几乎就要牺牲色相来挽救弟妹了。
曹瑛最后一次在狱中见到自己的弟妹时,秦惜时已经形同枯槁,衣衫破烂,周身血迹斑斑,全然没有了当年豪门闺秀的贵气与清秀,活脱脱活死人般。看到她,曹瑛多日以来一直积压的坚强终于分崩瓦解,在狱中嚎啕大哭。
“哭什么?”狗腿子拿警棍敲敲铁门,刺耳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幽暗的监狱里响起,生冷诡异。
“这里不是你嚎的地方。”狱警凶狠。
“惜时,你又是何苦?你是好日子过多了非要找点罪受吗?”曹瑛哭着问她,撕心裂肺的痛。
“姐,”秦惜时已经被折磨的眼睛都快睁不开,她用微弱的眼神看着曹瑛,“望舒和望竹呢?”。
“亏你还知道也是有孩子的!”曹瑛又气又心疼,“父亲一病不起,两个孩子还不懂世事,小竹甚至还没有断奶,你居然到现在才想到还有家人?曹鋆你也知道,从小闭门读书,也没什么人脉,曹家现在只剩下我这一个用处不大的人,四处求人希望能把你救出去,可钱花了不少,却什么事也办不成,没有人再敢碰我们这块烫手山芋了。”
“姐,不要再救我了。”秦惜时没有大哭的力气,两行清泪无声落下,混夹着脸上的伤痕,看着触目惊心。“姐,如果还想保住曹家,就不要再救我了,要马上和我划清界线。我纵使再出去,也来日不长,朝廷和洋人都一定会想办法除我而后快,救我是没用的。”
曹瑛又气又急,直骂她:“惜时,你早知道自己会是这个结果对不对?可你现在是有两个孩子的娘啊!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秦惜时无力地一笑,“姐,回不了头了。你知道吗?我并不后悔我所做的事,只是后悔没有把家里的人安排好,后悔没有提前和你们划清界线,连累了你们……革命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先人一步下地狱罢了。我真的不愿意看到被帝国主义侵略、满眼的民不聊生,我也不愿意和他们做生意,不想做他们的走狗,姐……”
“我不想再听下去!”曹瑛打断她,“都到了这步田地,落魄潦倒,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我怎么可能再听进你的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要做成一件事有很多的方法,不只是硬碰硬,不只是要牺牲一家老小来换这点荣耀。你说的对,你是牺牲者,你是提前下地狱的那个人,可日后谁会记得你?你还想留芳千苦不成?”
“我哪是要什么荣耀……”秦惜时缓缓地摇了摇头,“姐,我终究是对不住曹家,我在这里向你叩头以谢罪,你代我大家认罪。”说完,便要踉跄下跪。
“我要你的叩头做什么?”曹瑛赶紧扶住奄奄一息的她,“哎……”
“姐,望舒和望竹,交给你了。”
曹瑛用力地点点头,把头别向一边,泪流满面。
秦惜时不顾曹瑛的阻拦,坚持向着曹瑛叩了三个响头,“姐,答应我刚才交待的,今天出去后就像当局表明,和我撇清关系。为了两个孩子,你必须这样做知道吗?”
这时狱警已经过来赶人:“别上演生离死别的戏码了,该走了该走了!我说,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死早死了,我们还要留着从她嘴里套其它革命党人的消息呢!你与其在这里费功夫,不如省点力气,多使点钱去打发管事的去吧。”
“姐,千万听我的劝告,不要再花钱了,没用。记着,听我的。”秦惜时生怕曹瑛被狱警说动,使出浑身力气又告诫曹瑛一番。
曹瑛丢下一句话:“我再想想办法。”然后转身走出了监狱。
这是秦惜时最后一次和曹家人的见面,因为第二天就传来了她在狱中自尽的消息。她不想再给家人添麻烦,也不想再被逼问其它同党的消息,选择了自行了断。
曹鋆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敢立刻告诉卧床的父亲,而是一个人躲在书房几天几夜没出来,再出来时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几日不见父亲的曹望舒,看见父亲那番憔悴模样,自知家里一定是发生了大事,很早慧的她没有多问,带着小竹安静地在曹瑛身边练习书法。
曹瑛姐弟俩找了个谎言将秦惜时惨死狱中的事搪塞过去了。无奈曹树之病入膏肓,已经无力去探其究竟,行将枯朽,再也使不上力气了。
不久后曹树之也去世了。
妻子和父亲相继去世,曹鋆变得更为消沉,又回到从前闭关造书的日子,整日锁在书房里舞文弄墨,闲时教望舒望竹读书练字,偶尔外出,也只是去仅存的几家店里看看情况,每次都是浅浅一览,连账本都懒得瞧一眼。眼见一片萧索残瓦,也无心东山再起,甚至都疏于长吁短叹了。
书房成了曹鋆消极避世的避难所。
而曹瑛不同。家辱,国恨,她一个女子本不懂,她只懂得弟妹的惨烈离世,父亲的郁郁而终皆是因为他们曹家的不强大。她唯一懂的,就是一定不能让曹家就此消亡,她要为此付出毕生心血。
看着消沉的弟弟曹鋆,曹瑛对他毫无指望。她要复兴,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曹家三位女子身上,她自己,望舒,或是望竹。
那一年,曹望舒才六岁,曹望竹才几个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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