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令元年,七月晦日,浣月城内阴阳雨。
城西淅淅沥沥刚打完绿枝头,城东轰轰隆隆又溅起飞檐柱
。
再过十日便是天庭的蟠桃宴,受邀的各路神仙在这几日一边游戏人间,一边赶往天庭赴宴。今日想必是龙王们在这浣月城头盘踞上了。
城东的揽月轩里座无虚席,大多是些被雨拦了正着,躲进来歇脚的外来客。
揽月轩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盈月席”,分为三处小隔间,精巧雅致,坐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官家小姐,钱权双拥却不宜抛头露面。下层舞台正中的叫做“新月席”,富甲商胄招待贵客,茶水间千万两金银便易了主。而其余便为“望月席”,价格便宜还能听到个响,颇受文人墨客、外地游人青睐。
今天的“新月席”上坐了一个仙子般的俏佳人。泼墨般的乌发撒在腰间,一串朱红玛瑙钗子点缀其间,像极了城中名画师千里裕的“雪中墨梅”,平添出一丝凌然之意。一双清浅瑞凤眼饶有兴趣地望着台上,右眼下有两块花瓣似的红印,与玛瑙钗呼应着。
能来揽月轩看戏的女子皆非平常人家,所以一般都在“盈月席”坐着,而今天这女子偏要坐这“新月席”,说是挨得近看得清。近几日赴蟠桃会的神仙众多,这女子周身气宇便不像平凡女子,掌柜的钱财入手,也不想惹麻烦上身,让小二领着坐了正中的好位子。
今日,揽月轩不上戏,说是人称“仙医书生”的说书先生游至此,来讲一讲灵芝化身的小医仙和当今天庭太子的风流韵事。这故事是“仙医书生”的拿手好戏,而称号也来于此。
店里小二报完幕,“仙医书生”款款而来。只见这“仙医书生”一身墨绿长袍,身形消瘦,相貌平平却媚态天成,年纪尚小但岁月已沉淀在眉宇之间,看来会是一个好故事。
“仙医书生”轻呷一口淡茶,将手中折扇打开,才开始慢慢说起。
相传仙界有一座名为“灵归”的仙山,随手一摘都是些见所未见的仙草灵药,放眼望去满是那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兽。看守仙山的上仙原是灵芝仙草苦心修炼而成,长发黑如墨,肤白如凝雪,真真个应了“此女只应天上有”的痴言疯语。更难得的是有的一手好医术,死人医活自不必说,散了元神的神仙也救得了。
这医术一嘛来自仙草自身灵气,二则是师承了西湖边上白蛇娘娘的真传。
当初痴心白蛇娘娘为救官人许仙,盗了昆仑的灵芝草,慌乱之时将一小株遗落在西湖边上。白蛇娘娘被法海困于雷峰塔后,灵芝草感激白蛇娘娘带她到这自由人间来一遭,便日日塔边陪伴,跟着白蛇娘娘学习经文道理,医术仙法。
而这西湖又本是人杰地灵之地,仙草吸取天地灵华,五百年化作人形,在这西湖边上搭起馆子,救助众生。家里贫寒者分文不收,富余且广施善者只收一金,为富不仁者千金不医。
这慈悲之心感动上天,本该千年方能升天为仙,八百后这仙草便位列仙班,封为医仙,仙友们都称其为“小医仙”。
可惜这小医仙心性尚小,修行未满,难免遭得其他苦心修行却未能入列上仙的神仙嫉妒。几次三番地受了陷害,便无心留恋天庭,请命去守仙山。
仙山位于海天相交之处,不是修为高乘者,无处寻所踪。小医仙精通灵药、仙术,不慎有魔物闯入也定无法带走分毫。
仙子日里头打理打理花草灵兽,天庭办些大会时,便采些灵药让侍从送到天池,为各路神仙去去乏,本也是清闲差事。好不巧赶上太子登基在即,八方神仙都赶去庆贺,魔物则乘虚而入,专门袭击修行尚浅的小仙。两三日便有天庭差来讨要草药的。
这一日,小医仙出门采药,却见得药草间卧着一条受伤的巨龙。这龙通体雪白,周身祥环绕,想是天庭之物。腹间受了重伤,鲜血没了大半亩仙草。小医仙心疼自己苦心打理的仙草,无奈将其带回,好生医治。
这龙也着实灵物,虽说有夷草加持,如此重伤却不过两日便好了个七七八八。第二日晚膳前,小医仙为白龙换药后,那龙便已经可以变回人形。冷冽的红瞳打量着四周,脸色因伤口刚愈愈发显得瓷白,白发肆意披散在肩头,更觉得颓美。
小医仙瞪圆了双眼,眼前这人若不是她双眼昏花看错了,该是即将即位的天庭太子白玄。忙补了个礼:“小仙不知太子驾到,多有得罪,还望恕罪。”
白玄广袖轻挥:“无妨。我这次虽封印了魔族首领,却也落下重伤,还需借仙子这宝地调养几日。”小医仙满口答应下,心中却颇为不满。自己这清净地突然来了个大佛,招待礼数都万万不可少,自由日子又被扰乱几天。况且伤势虽然严重,却也已经基本痊愈,说什么调养,也就是即位前事务繁琐来这边避难的。
几日里,小医仙对太子礼数俱到,但能少言一句便绝不多说一字,明眼人都看的出其心中不满。仙山里的侍者虽都习惯了小医仙从人间带来的自由不羁的个性,却也着实替着捏了一把冷汗。万幸这太子丝毫不摆架子,闲来无事还去仙草地里帮着赶赶仙虫,抚摸抚摸躲在草丛里的仙兔。
太子还寻得一绝活,将漫天飞舞的絮子用周身灵气汇聚起来,做成一顶毛绒绒的帽子,左手一挥将其戴在小医仙头上:“这白帽与你乌发倒是配的很。”小医仙马上拿下帽子,还与太子:“您这是折煞小仙了,使不得。”
太子皱眉:“你平常与侍者也可打得火热,到我这就冷的似寒天冰雪。你不愿繁琐礼数束缚才来这地方守着,为何又生生多出些礼数来。”
“小仙不敢。小仙出身低微,有着一山可守已是天帝垂青,可不敢得罪您,连个安命的地都不保。”
太子对这固执的仙子哭笑不得:“你对我冷若冰霜就不叫得罪?既然我借你这宝地了,便该按着你这的规矩来。”
小医仙转了转她乌黑眼球,皎洁一笑:“此话当真?”
“当真。”
“那您帮我赶赶西山头的仙虫吧。你们长得差不多,估计能听你的话。”
“我一个伤员做起了苦力,不该给点好处?”
“好处?若是做得好,我便把自己酿的遥草酒匀些给你尝尝。不是我自夸,我这遥草酒和你们天庭的玉露琼浆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
欢喜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没几日天庭的使者便来寻人,太子白玄又摆起一副生人勿进的脸面偏偏然离去。临走之时还不忘带走几瓶遥草酒。
太子走了未到半日,司命星君便来到灵归山。司命好酒,自不会放过小医仙酿的比过玉露琼浆的遥草酒。而小医仙又为人随和,不讲究,到灵归山不久便与司命以酒结缘,两三日便要共饮一遭。这几天太子待在灵归,可把司命憋坏了,太子前脚走,后脚便跑了过来。
司命抱着酒坛子,半醉未醉,在小医仙耳边说道:“仙子有个补你两百年修行的法子要不要听?”
“听的。”未修满的两百年一直是小医仙的心病,在天庭里哪个上仙给自己使绊便拿这说事,就连到了灵归山也要以此为说头从她手里多饶几株仙草去。
“我跟你说呀,我司命呢,向来有恩必报,小医仙你赏我酒喝,我便是肝脑涂地也…”
“说重点。”
“这太子不是马上要继位了吗?按规矩,下凡历一场情劫是免不了的。可这前几日太子才降服魔族首领,魔族底下的那些都逃窜到凡间去了,若是在情劫之前伤了太子性命,就白白下去历这个劫了。你救助太子有功,我在这玉帝耳边吹吹风,让你下凡护驾,上来后别说区区两百年修为,就是五百年谁还敢说道个一二不是?”
小医仙觉得可行,又塞了一坛遥草酒过去。
“要说这小医仙下凡和太子白玄可是闹出不小的风流债来,欲听详情,待书生歇歇嘴,一盏茶后再来细细说道。要是书生说的您还满意,也请您多饶些赏钱给书生买茶喝。”
“医仙书生”说罢,隐到后台歇息,台下依旧是掌声喝彩不断。“新月席”上的俏佳人出手阔绰,打赏了一锭金子,悠哉哉嗑起瓜子等着下文。这时,身旁现出个五六岁儿童在佳人耳边说了什么,佳人便起身急匆匆离了场。
出了揽月轩,见周遭无人一个飞身向着天际赶去。待出了浣月城,佳人徒手生出几根银针向一旁树丛扎去,掉下一条吃痛打滚的青蛇。佳人停下来,挥袖将银针收回:“你这故事说的不错,我也给足了赏银,为何还纠缠不休,追出城来?”
青蛇化回人形,跪地赔罪,一身墨绿长袍,可不巧就是那说书的“医仙书生”。“都传仙子历了情劫后,忘却了所有过往。我本不信,今日一见看来不假。我是您收留的青蛇青奕,仙子历劫前一直陪伴左右,未离开灵归山半步,您却视我为他人。还是说我用仙子的往事讨饭吃,让仙子不悦,故意不与青奕相认?”
佳人俯下身子听了身旁孩童几句私语后,开口道:“我失忆的事情确实不假。你讲的那些虽是我的往事,既已忘却,便是他人故事,我听的高兴也是不假。至于你是青蛇青奕,我侍从也说不假。不过你已离了灵归山,今日又为何苦苦跟着?”
青蛇神情黯然:“仙子历劫不可使用仙术,青奕怕魔道中人加害于您,这才离了灵归山。奈何人海茫茫,仙子又隐去仙身,我苦苦寻了许久也未果。前些日子,方听仙友说仙子历劫归来,忘却前尘,回到灵归山。可惜我修为尚浅,难凭一己之力回到灵归山。想着仙子爱到人间看戏听书喝茶,便借了仙子佳话,一来糊口,二来望能再与仙子相遇。”
“灵归山本就不拘泥去留。你若想走便走,如今你想来也可。只是今日山里来了贵客,你且先同我回去,叙旧便在路上叙。”话语刚落,医仙便起身离去。
青奕紧随其后:“仙子历劫后心性变了许多。”
“我忘却了所有,自然是不能同先前一般了。”
“确实是这个理。”
“不过你既然来了,便再同我说说那些“风流韵事”吧。”
“仙子打趣人的功夫倒是还在。”
说笑间,便到了灵归山。轻灵仙草间,站着一白发俊俏儿郎,赤红的鲜血从肩头绽开,凛冽妖冶。那便是故事里的太子白玄了。白玄见到医仙归来,朱唇轻抿一笑,“灵儿可算是回来了”,松了周遭力气,倒了下去,压坏了半亩仙草。
青奕本要去扶,不想身旁的医仙也倒了下去。医仙这一倒并非伤病所致,而是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出现,前世记忆蜂拥回来,仙体一时招架不住,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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