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江沅已经不在旁边了。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到了床榻上。阿姝大约是知道头一晚她睡得不早,因而也没有来叫她,不过她才撩起床帘,阿姝便察觉动静走了进来。温凉扫视一圈,发现晚上她端来的托盘药碗还有帮江沅处理伤口的纱布什么的都已经处理得干净,就好像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梦一样。
阿姝一边帮着把床头的纱幔都拢起来,一边说:“小主子,您这一觉睡得有够久,巳时差不多都快要过去了。啊对了,江管家回来了,今日卯时到的,好像探亲到一半收到亲戚的信说,说,说什么来着,总之就是过两日再去,便先回来了。”
温凉点了点头:“这样啊。寻兮呢?”
“你只身去南国?”夜家花园,寻兮窝在亭台暖里的软榻上。夜家花园的风景从这里看风景最是好,距离地面有数十级台阶垒砌的平台,虽然地方不大,却是难得舒服,靠在软榻往后纵目望去便是夜家花园,冬日虽然没有什么花团锦簇的烂漫景色,但这样寒梅轻绽,萧瑟模样,倒也是别有滋味。
寻兮心中几分掂量,不料想温凉竟一夜之间多了这样的打算,在看到江沅慢慢踏上暖的一刻心绪明朗。寻兮知道,江沅便是南国来的。而从来夜家也好,夜城也罢,都把江沅当作这样的贵客看,江沅是什么身份,便是他脚趾头想想都能够知道的。
他不反对温凉去南国。但他绝不想让温凉和江沅走得过近,和那样的人走得太近,只会引火烧身,且他能和夜城来往多年,心中没有半分图谋?寻兮可不信。
可他也知道,他此刻便是说了千句万句不同意,若是温凉执意要去,也是没有任何作用的,那么,温凉呢?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样坚定了心思,非要这样不可。
于是他问:“遇上北都故人如何?”
“终究难避,总会遇到。”
寻兮又问:“南国情势变幻又如何?”
“忖度再三,置身事外。”
寻兮再问:“夜城城内尚且诡谲再如何?”
“所以我希望,你留在夜城。”
寻兮还想再说什么,温凉一句“在回去北都之前,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出事。”堵了回去,寻兮拿着杯子的那只手紧了紧,心中泛起不知名的涩意,知道这三问三答里,其实温凉已经表明了不得不去的决心。可他仍然想再问一句:“你真的非去不可?”
温凉点头。
“那便早日回来。让夜十一把他的人带着跟着一起去。”寻兮叹了口气,“至少除夕,虽然路途匆忙,但我希望,至少除夕之前,一定要回来了。”
温凉应下。寻兮的叮嘱却没停:“带着阿姝吧,小丫头机灵,出门在外,有人照顾你,也能方便一些,要不也让谢庄跟着去,我试过他的本事,药理方面虽不如谢逸清楚,但比起你来,还是绝对没问题的,只是记着万事小心点,还有……”得了“大家长”许可的温凉哪里还站得住,心中掂量着要带些什么,或者戴了那日见四家时候的面具好一些,怎么还听得见寻兮说些什么,匆忙应下之后,便笑嘻嘻告辞说先回院子。
寻兮伸着要去拿茶壶的手僵在原地,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幽幽然吐出最后的叮咛:“我且在夜城等你……早点回来……”温凉听到了什么,突然停住,转过头,看向寻兮,对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好像说了什么,好像又没有。
今日已是十二月十五日,来去南国,哪怕是快马加鞭来去也要十日之久,南国的巫咸就任大典在十二月二十三,若是想在除夕前回来,怕是耽误不得。只是温凉想着江沅身上的伤尚且还没稳定,还是过两日再出发,这两天还是把夜城的闲碎琐事处理了。
恰巧每周一次的家主例会便在今日,夜家门客均列席在侧。
夜家大厅,温凉抿口茶,说了自己的打算。坐在四个家主身后的夜家门客脸色各异,皆是不怎么愉快的模样。倒也没有先细想这个决定带来的利害关系,仅仅只是刚刚入主夜城不久的小主子除了城主大典一日确实叫人震惊的血统力量,其余可算一事无成,此刻这样的决定,颇有些并不顾全大局的意味。只是四个家主还不曾说什么,连小舅舅也一副不关心的样子,门客们一时也不敢开口。
可唯独岳隐一副想拍案而起的架势,却被旁边的另一个叫林跃的门客死死按下,林跃低声警告:“做什么!”岳隐咬着牙,一副不平的模样:“什么做什么!你觉得小主子这么做合适?”
“哪怕不合适!四个家主均未开口,你站起来,落下话柄!”
岳隐压着火气。
温凉说罢其实也在偷偷观察场上各人的反应。按理来说,寻兮对外只说了她自幼时夜家出事之后,便跟了游的道人在东海西荒南国北都游历,在座知道温凉来处的其实只有谢逸和寻兮两个人,因而场下之人反应便极为重要。什么人有什么图谋,或许便暴露在片刻指尖。
谢逸对上寻兮的眼色,便选择了不动声色,不发表意见。百晓亦是不动声色。司徒未安皱着眉,似乎在认真考量温凉的决定。反倒是晏梓袅,无所谓的样子,眼中还带了几分喜色,好像巴不得温凉快些走一般。
温凉扫视一圈,只觉得这些人的反应都太过于正常,正常到,除非是当真有过硬的表演才能,温凉都要怀疑,真正出问题的人,应当是和夜家交往甚密的人了。
厅中沉静有了一会儿,温凉见四个家主皆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点头:“如此,诸位门客呢?”
“不可!”得到许可的岳隐头一个站了起来,林跃非但没能够拉住自己这个一根筋,头脑过于耿直的同袍,甚至还被带着差点摔倒在地上。
岳隐站起身,才拱手,向家主们致意:“给各位家主请礼,在下岳隐,夜家门客,隶属智司。为小主子分析利害乃是智司之职。小主子,南国的情势您可能不是很清楚,但据我所知,南国小皇帝江缨同南国皇叔两支到现在都还处于明争暗斗的阶段,此番南国巫咸的大礼,此种凶险,我们难以预计,夜城本就和南国北都东海西荒没有什么过多牵扯,夜城子民要的不过是坦然和一世安宁,若是此番去了南国,便是告了天下,夜城愿与外界开始交际。人心不古,外界人怎么看夜城的!会不会就此大举进犯,又或是出兵夜城!”
“夜城……”温凉呢喃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不得不承认,岳隐说的不是全无道理的。她现在再也不是方微生了,她是夜温凉。夜温凉从来不是个自由的人。她想要城主这个身份,也应该为整个夜城担起责任。
“当真能够一辈子都避世吗?哪怕我们这一辈子,它避了世,那夜城才出生的孩子他们那一世呢?孩子的孩子呢?关门造车,固步自封。你隶属智司,那你应当知道,避是下下策。”场上谁也没有想到,说出这话的,会是夜城的小舅舅,夜寻兮。
夜城人人都知道的是,夜寻兮自小长在夜城,长在夜家,且不说他对夜城这份感情有多深,自夜家出事以后,他更是一人抗下夜城所有事理,甚至恨不得为夜城再牢牢上一层枷锁,连带着内忧都一起关在里面,连百晓家对外的交联都一度被取消,那一年,四家几个老家主都还在,哪怕这彼时夜家唯一留在夜城的人只是个孩子,却没有一家敢动他。
夜城,牢牢被封锁了三年之久,三年里,城内人不让出,城外人不允进。在场唯一一个想牢牢把夜城攥在手里,寸步不让的应当是这个小舅舅才对,可今日说着避是下下策的,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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