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好吗?”出门前,温凉突然又问。
许是没想到温凉突然会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她这么说的时候,江沅眼前突然印出了他母妃的面容。偌大的后宫没有给他们母子一个落脚的地方,他母妃卓姻是南国漓水有名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带了文人墨客骨子里的傲气,领了他便回了漓水。
南国的亭台楼榭以漓水的最为秀丽,姿态千种,每至雨季,烟雨气息里夹带紫藤花隐隐曼曼的香气,他母妃便抚了古琴,远远坐在庭院假山上的小亭子里。
“大约是好的。”江沅这样说的时候,嘴角带了笑意。大约是真的喜欢吧,那分意味不像是平日里那般有些刻薄或者客气,是真的有些高兴。只是隔着远,又隔了纱幔,温凉没有看见,她只是搭着门边,看着自己的指尖。
然后就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温凉说:“我得了南国的邀函,既然是年后,不如此番就去南国看看,我从未见过巫咸,也不知道南国的大典是什么模样。若是你想,便跟我去南国吧。若是想尽地主之谊,请我尝尝你们南国的茶点也可以。我阿……”温凉想了想,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爹字,才又开口:“我听说,南国米馒头,水塔糕都好吃的紧。贪嘴。”说罢也不等江沅回应便出了门。
温凉没有看到,在她说到去南国看看那一刻,江沅已猛地睁开了眼,眼里藏着情绪波澜,惊讶,惊喜,或者有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去南国的决定,对温凉而言,对夜城而言,算是什么样的决定,江沅不是不清楚,况且此行一去,身后全无庇护,小姑娘在听到他为夜城而来,却依旧愿意为了他赴南国而去,这一番我去给你出头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个孩子。
南国的冬日湿冷,也不知道小姑娘受不受得了;东海西荒的小部落群族齐聚南国,也不知道小姑娘会不会觉得奇异;到那时,大约临近除夕,得带着小姑娘早早回来才好。
这边,温凉不知道,她只是这么一说,江沅已经开始盘算,计划在南国能够护住她的万全之策。
温凉叩开谢庄的房门的时候,少年还挑着灯在书桌前看书。这倒是温凉头一次到谢庄房间。她才意识到,好像当初自作主张想把这个和自己同命相连的少年带回来,原来只是出于夜家对这个少年补偿又或是别的什么,只是觉得,大约这样,有朝一日,失去了一切,和少年差不多的她,也能够这么好起来,擅自收留这个人的做法,是不是太过于自私了。
少年的房间不大,床榻简陋,开门入目的便是那张书桌,从叔许也是真的喜欢这个少年,把夜家藏书楼里的大半医书都搬到了少年房间,书架码的,地上堆的,虽然多,却是整整齐齐。
远处熏了香,只是没有点上小火炉,所以屋内的温度和屋外没有多少区别,少年好像不怕冷似的,只是左手木楞楞地重复捏紧,张开这样的动作,手指关节微微肿胀泛红,暴露了少年此刻的状态。
“出什么事情了吗?”
“怎么不点火炉?”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完皆是一愣。还是谢庄先开口:“习惯了。”然后抬头看着温凉,等着她的回答。
“啊,那个。”温凉要说的话一时间哽在了喉头,咽了咽口水,看向谢庄的时候,一脸认真和严肃,说,“我信你。所以我来求你帮忙。你若是不愿意帮我,也没有关系,只是希望你能够保密。”
谢庄闻言,只是轻皱了一下眉头,便站起身:“帮什么?”
“炼药。”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特别是对于温凉这样自小接触医药的人而言,可江沅身上不仅是内伤,还有外伤,且要避开那个压制了他一身能力的蛊进行医治,才能够保证内外伤皆能够被妥善处理,不然一个不慎,说不定对救治江沅一点用处都没有。现如今,以她一个人的能力,实在没有把握。
她不是没有想过去找谢逸。可是,谢逸的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身后是整个谢家,如果让他察觉什么,对她和江沅皆是有害无一利。
谢庄听了,一不问炼什么药,也不疑为谁而医,真的好像是不愿意辜负了温凉的信任一般,只是温凉问什么,便答什么。
不过半刻功夫,温凉只是细问几句医药相克,用量的问题,将自己心中用药疑惑说了几句,大约真的是有这样的默契,谢庄虽不敢只听听温凉说,便写下药方子,但大约还是能了解了大致情形,帮温凉解决外用药的问题。
夜府北苑的小药房传出药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此刻温凉的额头已经染了薄薄一层汗,谢庄研着药末,动辄几下,然后在指尖点上一点,放在鼻下轻嗅,觉得味道对,才继续下手。
这虽然不是他第一次炼药制药,他一直以来虽然不曾正正经经跟着老师学习,可是他从有意识开始,就记得他娘叮咛,让他万万不要忘了,不论身在何处,他终究姓谢,到了夜城以后,他虽不住在谢家,却时常去谢府药堂,跟着药堂的老师傅,他虽不比谢逸,但在医药方面却还是有些天赋。特别是用蛊。
想到这儿,谢庄的手顿了顿,他犹记得第一次接触蛊类的时候,只觉得大约这便是他天赋所在,能够轻而易举辨认,又能结合药理给出方法,甚至他的血对蛊虫就好像有致命吸引力一般。可偏偏自小照顾他的奶奶见了,将他好一顿痛打。
奶奶说,不入流,不求上进,是邪术。
谢庄虽然没有对温凉提问,可他察觉到了温凉在避讳什么。需要在医人的时候,时时刻刻担心会不会让病人被反噬,又或者用了药却好像没有用一般惹得医者加大药量,反而导致病人再受重创,这分明就是蛊,且不是一般的蛊,听起来,好像是引不出来,也难以克制的蛊。
谢庄往温凉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正专心看着药炉的火,小心地扇着扇子,好像在看护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般,谢庄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等温凉端了药到房间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谢庄甚至根本没有多问她一句话,在做完事情之后,把外用的药贴递到温凉手上,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江沅还在坐在原来的地方,闭着眼,好像睡了,但又是一副不安稳的样子,蹙着眉,许是觉得有些冷,扯了温凉床上的被褥,半盖不盖在身上。
温凉把药放到床头的位置,然后蹲下来,与江沅齐高,先是探了探江沅的脉,然后轻轻拍了拍江沅的肩:“醒醒,把药喝了。”江沅慢慢垂下头,额头靠在温凉肩上。
微微低热,但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再拖估计炎症起来,犯了高烧就麻烦了。温凉快速做出判断,继而又轻轻拍了拍江沅的肩,像是哄小孩一般,用她好像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口气:“好了,快点。”
半晌,江沅才顺从地抬起头。这好像是温凉第一次离江沅这样近,近到能够这样直白地撞进他的眼里。江沅的瞳色极浅,刚刚睡醒,眼中微微泛着水色,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却又没有什么温度,冷漠得就好像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一般。
看到温凉的一刻,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溢出柔色。江沅接过温凉递过来的汤药,不带半分迟疑便一饮而尽,喝完才摆出耍孩子脾气的样子:“苦。”
温凉没打算理会他这副孩子气的样子,正要站起身,袖子却被江沅拉住,对方装孩子上瘾了一般,嘟囔着:“还有外伤。”继而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和腹部,就像生怕温凉不信一样,撩起自己的袖子便给温凉看。
江沅的外伤大多集中在手臂,腹部虽然也受了剑伤,但没有两只手这么严重,反倒是背后竟然干干净净,一点伤口都没有。温凉想着江沅这厮该不会拿自己的两只手臂当盾使了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温凉才知道,江沅这辈子从没有把后背给过任何一个他不相信的人。哪怕是魑魅魍魉,也是在跟了他整整十年之后,他才愿意在危险的时候,把后背交出去。
江沅没有解释,只是看着温凉给他处理伤口,然后像是吃饱犯困的老虎一样,眯上眼,靠在温凉的床榻上。
等到帮江沅处理完伤了,温凉才觉得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的,也跟江沅一样,靠在床榻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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