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10年4月八日,蒹葭宫。
一声声痛楚从寝殿传出,殿外宫女们脚步急切,行走匆忙,慌作一团。太医署的老太医们,齐齐站在门外,面色谨慎沉郁,随时等着殿内突发状况的传召。这位胡娘娘如今得皇帝盛宠,今日生产之际,所有署中有资历的老太医全部被皇帝传召至此,足以看出皇上有多么重视娘娘母子,因而每个人都万分小心,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只希望母子平安,他们也能保住身家性命。
元恪一早吩咐刘腾告知所有大臣今日不早朝,守候在仙真产房外寸步不离。
听着仙真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揪心过,他祈求上天赐他一个儿子,延继北魏的龙脉,甚至他已经想好若是皇子怎么去抚养。
殿内,一大群产婆宫女围在床边,焦急声遍了一屋子,
“娘娘,使劲啊,千万别松力!”
“哎呀呀,就快看到孩子的头了,娘娘再加吧劲儿!”
“快快,再去换盆水,拿个干净的帕巾…”
满身是汗的仙真死死攥住床边悬挂的布带,痛得满眼红丝,身上不住颤抖,拼劲全身力气去迎接每次的疼痛的收缩,她已经记不得含了多少片的人参,嘴里的苦味早已觉察不到。她唯一的意念就是让这个孩子平安生产,疼痛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一切人事声音也都快充耳不闻了。
终于,伴随一声婴儿嘹亮的哭声,大殿内外的众人皆身心一松,元恪在殿外眼睛一亮,忙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望去,他忘却了自己作为九五之尊的尊严,此时他只是与平常百姓家的丈夫等待妻子的产讯一样的,茫然而不知所措。
大门终于开了,产婆抱出孩子,跪地恭喜元恪天赐皇子,母子平安。元恪喜从中来,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接过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眸光之中却矍了泪花,他仰天大笑,“天佑我大魏,天佑我大魏啊!”
群臣俯身叩拜三贺,举国张灯结彩,大赦天下。
元恪捧着孩子,走到仙真榻前,看着她惨白的面容,那干裂的唇上的齿印,手上的道道勒痕,元恪内心涌上一股热流,迫得他满心都是疼惜,就是以前于墨和高英生孩子他都没有这样过。他轻轻拂去仙真额上的汗珠,轻声唤道,“真儿,你看看,这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诩儿。”
毓灵给仙真头下又加了个靠枕,让她舒服些,可以靠着看见孩子。孩子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眨巴着眼睛,跟元恪一模一样,粉嫩的小嘴嘟着,咿呀咿呀的乐着,仙真伸出手想握住孩子的小手,却没想到这孩子的力气那么大,死死攥住了母亲的手,咧嘴笑着。
元恪乐道,“这孩子长的没几个地方像你,倒是这力气像你,哈哈哈。”
仙真娇嗔道,“皇上惯会取笑臣妾,孩子像皇上,是孩子的福气,我没什么好的,自然孩子长得不像我,就股蛮力像我。”
元恪笑着将孩子递给毓灵抱走,道,“再给朕生个女儿,定要你的美貌。还是四弟好福气,两个王妃都怀孕了,四弟的俊美也终于后继有人了。”
仙真听了道,“臣妾也为清河王开心,若他生了个女儿定也是极美的,能娶她的男子却不知是谁家的好儿男。”
元恪轻轻捏了下仙真的鼻尖笑道,“朕听说你得了个弟弟,朕今日许你若清河王有一女,朕便赐婚。”
仙真笑着要起身谢恩,元恪将她按住,“到颁旨那天再谢,瞧你心急的。朕还想跟你说件事,朕已经命刘腾找了数个奶娘,如今安置在宣光殿东北角,朕很珍爱这个孩子,你也知道皇室的规矩,皇后也是他的母后。朕若是许你亲自抚育孩子,定也没有理由阻止她的探视,所以只有朕亲自照看,后宫妃嫔皆不许探视方才安全。朕再不能忍受丧子之痛了,朕希望你明白。”
仙真咬紧嘴唇,点点头,“皇上,臣妾一切依从皇上安排,只是今日能不能让孩子留下来陪我一夜,我想多看看他。明日再接他走吧,行吗,皇上?”
元恪应承了,“你身体还虚弱,别太劳神,多休息。今晚朕就不在这了,柔然王派使臣前来道贺,朕要设宴款待,今晚你就和孩子好好相处。”元恪在仙真额上亲亲一吻,将剩下的时间留给这对母子,以后再见面的时间真的未知了。
第二日,元恪派刘腾接走了元诩,着奶娘喂养,任何人包括仙真在内没有元恪的旨意不得探视,虽然对一个母亲而言是残忍的剥夺了抚育孩子的全力,但是却是对元诩最大的安全。
仙真强忍着在孩子走的那刻不舍,元诩似乎也知道要离开母亲,突然哭的凄惨,仙真再也忍不住眼泪,不顾毓灵白整的阻拦跟着轿撵踉踉跄跄追去。毕竟产后未久,仙真刚刚追至御花园下身便流红了,红色的鲜血瞬间渗透了裙摆,她捂着肚子,依然倔强的向前挪动着,地上因脚步的挪移形成长长的一道血痕。惊得跟随而来的毓灵白整跪地求仙真回去,毓灵只得赶紧让白整去找御医,扶着仙真焦急的规劝。
仙真推开毓灵,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哭喊着:“诩儿,让我再看一眼我的孩子。”
凄凉的声音吸引了正要前去宣光殿送贺礼的皇室宗亲和各国使臣,他们循着声音而来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仙真,元怿看见仙真裙上的血,情不自禁迈开腿,想要去将她抱起,却被身旁的尔朱荣挡在前面,原来尔朱荣作为柔然的使臣也前来道贺,他低声对元怿说,“都看着的,让我来。”
只见他大步飞奔向前不顾众人的目光,也无视毓灵的惊讶,他走近仙真一把抱起,仙真看着尔朱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尔朱荣朝服下也掩饰不了身上的野性,他挑逗的眨了下眼睛,“知道本将军来了,特意出来看我?”
毓灵对他本就没有好气,呛道:“我家娘娘出来寻儿子的。”
尔朱荣也不计较,哈哈哈大笑着抱着仙真向蒹葭宫走去,留下一群看客评论着他的没有礼数,元怿没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那一路的血痕,紧紧攥着拳头。
尔朱荣将仙真放置在床上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毓灵不高兴的便要逐客。
他指着榻上的仙真道,“你家娘娘都没舍得逐我,你有这个功夫还是赶紧找大夫。”
仙真虚弱的声音轻轻响起,“你怎么会在皇宫?”
尔朱荣一个健步单膝跪在仙真榻前,不由分说,拿起仙真的右手就亲了一口,“我的娘娘,现在想起来问我了?既然问了,我也就等着告诉你呢。那日我回去后,正好柔然国征兵,没想到我随便打了几场仗就做了他们的将军,这次听说你生了孩子,我就想来看看你,这不就请了王命来京城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看见你。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分,今日这就看见了你,这趟没白来。”
仙真紧张抽回手,“这是皇宫,你就是不怕我告诉皇上你刺杀我的事情,你也不怕看见皇后和高大人?”
尔朱荣刚要再说,元恪就急急忙忙冲了进来,看见尔朱荣楞了一下,马上恢复威严,“朕听说是尔朱爱卿护送充华娘娘回宫的,朕自会论功行赏,爱卿可以退下了。”
尔朱荣也不敢放肆,便行礼退下,偷偷给了仙真一个“我还会回来”的手势。
元恪守着仙真待御医诊断后,说仙真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责怪道,“朕已和你说好孩子朕亲自抚育,你今天且不说不顾自己身体,月中外出见风。也要想到会有朝臣使节会经过御花园至宣光殿给诩儿庆贺,朕和这朝廷的颜面,你顾及到没?”
仙真自知莽撞了,在床上俯身叩首,“皇上恕罪,臣妾实是听不得诩儿哭,臣妾不识大体,臣妾知罪。”
元恪缓了缓气,语气柔和了下来,“相信朕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朕疼他比你还重,你刚刚生产要好好养好身体,朕答应你等你出了月子带你去看诩儿,好不好?”
仙真流着泪点头,哭倒在元恪怀中。元恪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安慰她,“现在哭对你不好,乖,朕还要去宴会,你休息一下。答应朕别胡思乱想了,你要信朕,这样对诩儿是最好的。”
宴席过后,元怿急急来寻郑俨,第一句就是“真儿怎么样了。”
郑俨看看四周环境,把他拉到城墙拐弯处,低声道,“毓灵刚刚来说了,娘娘没事,王爷放心。只是刚刚生产,又跑了那么远,所以出血。要不是今天宴会,我被调离蒹葭宫,也断断不会让她就这样跑出来。”
元怿舒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郑俨拱一拱手,“属下还没恭喜王爷两个王妃都有喜,王爷既然和娘娘已经无份,还是各自安好吧。”
元怿欲言又止,却也知不便再说些什么,转而说道,“据闻近日杨大眼将军流落营州之时,其妻潘氏因行为不端而被杨将军幽闭杀害,本月十八却是他再度续弦之日,请柬已至我府。只是与甑生兄之交情,却是左右为难,不知道郑兄觉得我该如何处置。”
郑俨叹了口气道,“如今你我之难题却是一样,想当年我追随杨将军经历钟离之战后,又一起被发配营州,其中的知遇之恩与教习之情却是万万不能忘的。杨兄也给我寄来书笺,猜我等为难,说成婚当日,他们三兄弟不会出现,这样也免了各自尴尬。”
元怿连道,“如此便好,只是再不知把酒言欢却是何日了。”
二人耳语正酣,身后传来一声怒吼,“本将军找你许久,你竟然躲这皇宫之内,今日定要一雪前耻。”
二人循声看见正是尔朱荣,只见他三两下脱去笨重的朝服,里面穿着内衫,在那里站着摆好姿势就要战斗。
郑俨提剑迎战,“就你这个手下败将也敢在皇宫放肆,今日正好前账新账一起算了。说完二人缠斗在一起,元怿怕事情闹开,惹出前事,只能隔在两人中间劝和。
三人争斗的声音很快吸引了禁卫军,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肇布的眼线终于在今天抓到了元怿的把柄。三人束手就擒,被带至太极殿等着元恪前来。
高肇皮笑肉不笑的站在大殿中央,阴阳怪气道“清河王和二位大人怎么不在昨日宴会上献技,不但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武功无人欣赏,还没讨到胡充华的一声喝彩啊。”
高肇这话摆明了在说他们三人与仙真关系不清不白,元怿怒斥道,“可惜我清河王府不习惯养狗,不然却是可以请高大人帮我训狗如何咬人,不过这没有依据的胡乱咬人却是得了疯病不成?”
尔朱荣笑的前仰后合,凑到高肇身边,用肩膀碰碰他说,“高大人,上次给的钱还有尾数未清呢,你看是不是我让皇上给我做主让你把账给清了?”
高肇打量着眼前这个蛮人,只知道他是柔然来的使臣,难道那日出钱请的刺杀仙真和元怿的杀手是他?高肇心里犯起了嘀咕,他还没料到这出,本来只想弄出个三男争美,给仙真个不贞不洁的罪名,元恪杀了她,她的孩子不就顺理成章是高英的孩子,何愁高英位置不稳。
元怿看出来高肇的内心波动,“宫内斗殴最多被杖责百下,这串通外邦刺杀皇上宠妃却不知道怎么算。”
郑俨站直身子,“高大人,怕是你不知道我与这尔朱荣今日争斗是算鹿苑的账,皇上来了我终于可以将这主谋和元凶禀报了,怕是皇后也逃不出干系吧。”
高肇气得语怔,“你,你们有什么证据是本官买凶杀人,又有何证据与皇后娘娘有关,信不信本官告你们个栽赃陷害的罪名。”
四人正争论间,刘腾步入殿内,给各位大人行了个礼,阴阳怪气的道;“各位大人,皇上正在蒹葭宫陪充华娘娘,还请等待些时辰。高大人如果有要事要见皇上,可以直接去蒹葭宫面圣,老奴现在也不好进去禀报。”
高肇拂袖怒道,“罢了,罢了,本官下次再禀报皇上。”
说完转身要走,一把被尔朱荣拦住,“高大人,知道你这次应该没带那么多钱,改天带着书信亲自去府上讨要,只是现在这绑是不是该松了,再多绑会,我柔然王知道了怕是要问到皇上那去。”高肇吼着侍卫给他们松绑,自己赶紧赶去含章殿与高英商量对策。
刘腾给元怿亲自松绑,请元怿借一步说话,“王爷,奴才本不该多话,王爷关心则乱,乱则生变,变则为祸。”
元怿点点头,“刘公公费心了,本王先行回府,今日之事,绝不会再提。”
刘腾谄媚的笑道,“王爷知道就好了,估摸这时辰皇上在宣光殿该睡醒了,奴才还要去伺候呢,先行告退。”
元怿拱手相送,“刘公公慢走。”
尔朱荣和郑俨还是怒目相对的对峙着,元怿只得再劝,郑俨为了仙真压住怒火,“下次再见,定取你性命。”
尔朱荣哼道,“若是再见,看鹿死谁手,不砍了你的狗头当尿壶,我就叫你爷爷。”说完啐了一口在地上,摇摇摆摆走出殿外。
元怿拍拍郑俨的肩,要他忍一时,众人四下散去,此次风波竟然被刘腾遮掩的一丝风声也没传到元恪耳里,高肇也自是不敢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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