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八章 骨案(1)
我生于这座时间已死的城市。
这座城市总是我行我素,坚决反对改变,这谈不上是好是坏,人们将停滞不前的时间称为平稳、安宁。这座城市并非不能改变或是无法改变,而是从来不打算变,宛如人体的大腿骨一样笔直坚硬,使人心也跟着停滞不前。
我爱这座城市,只是偶尔会被没来由的封闭感与停滞的时间感压得喘不过气——直到我认识“那位小姐”为止。
我沿途经过城市里最古老的神社永山神社,路上看见大道寺、天宁寺、妙善寺,接着穿越一条长数百公尺,种满枫树、榆树、水曲柳等老树的林荫大道,之后又见到从开垦时代留存至今的零星旧房舍。
走过老街,眼前出现一片翠绿,那是一棵号称将近一百五十岁的枫树,旁边还有树龄差不多的榆树,以及春暖花开、随风摆荡的樱花树。
接着是一栋被巨木包围的白色宅邸,从污损程度来看,应该有上百年的历史,是殖民地风格的木造建筑—臼墙板与黑梁柱形成对比,精雕细琢的窗台教人过目难忘,大门上镶着和风彩绘玻璃,上面画着一种叫“星七宝”、由重叠的圆圈组成的图案,在建造当时肯定很时髦。总之,这是一栋和洋混合,带有故事性的房舍,虽然历经风霜,遍布污损,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魄力。
明明四周古木参天,宅邸的白却令人目不转睛,恰似“某位”宅邸主人,飘散着危险的芬芳,就是那股反差吸引了我。
穿越爬满藤蔓的绿色拱门,踏在石板路上进入前院,里头一片杂乱,蒲公英与繁缕草从脚下的石缝中探出头来,可知庭院远看漂亮,实际上却没有用心打理。走在院子里,要小心别撞上树枝和蜘蛛网,而“她”,就站在茂密树丛骤止的地方,点点阳光从枝头洒落,照亮那身白衬衫,非常耀眼。
她背对着我,似乎没察觉我的到来,只是望着老樱花树的树根。身高比一般女子要高,完美的骨架连本人也相当自豪,光是站着便引人注目,现在那背影也一样动人。
“午安。”
我悄悄盯着她迷人的翘臀好一会儿,最后耐不住性子,出声打了招呼。
“哦,你来啦,怎么这么慢?”
她回眸一笑,我不禁庆幸自己开了口。人们常用“如太阳般灿烂”“如花朵般甜荚”来形容微笑,从前的我还无法体会,自从认识了她,我才恍然大悟;那笑容真如艳阳、如鲜花般耀眼绽放,天真可爱,比夏日艳阳更加眩目。
她是深闺大小姐,不至于朝我直奔而来,但还是急得轻蹬地面,就像个等不及吃点心的孩子,所以我每次都得快步奔向她。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我有件事想请小弟你帮忙。”
“要我帮忙?”
“是啊,光靠我一个人有点困难。”
语毕,她轻抬下巴示意地面,只见樱花树下堆着几个大麻袋,渗出鲜红的液体。
“这是……”
上前一步,立刻有股恶臭扑鼻而来,使我别过头去。那是浓浓的血腥味、尸臭味,是蛋白质腐败之后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曾几何时,我竟然习惯了这股味道。
“阿雅小姐,你该不会又……”
“很棒吧?来,帮我一把。”
在我回嘴之前,阿雅小姐已对我伸出双臂,又是一个满分的迷人笑容;虽然不甘心,但我真的迷上了那笑容,结果又牵起了她的手。
“回家前过来一越。”这天,我又收到阿雅小姐不讲道理、不通人情的恶魔短信,放学后去了她住的古老洋房。
无论怎么东翻西瞧,短信就只有这七个字。
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每次我回讯问:“怎么啦?”“有事吗?”都没收到回应;直接打电话去问还会被骂:“我很忙,少烦我!”所以只要这封短信一来,我就得迅速赶到她身边。当然,只要有心,还是可以拒绝啦,就怕事后收到报复,所以还是乖乖听话比较保险。
今天,我也照常向她抱怨:“短信里至少加个理由吧!”但她一样充耳不闻,我也见怪不怪了,这就是所谓的“坚持做自己”吧。老实说,我也放弃挣扎了,逐渐接受被她耍弄的日子。
我们所居住的旭川市,是中型都市,人口仅次于仙台,战前是庞大的军事重镇,幸亏这里有座引人注目的旭川动物园,观光客人数是整个北海道的第二名;不过说穿了,旭川只是个顺路经过的景点,来动物园玩的游客多是多,实际上却都住在札幌、小樽、富良野、美瑛等地,可见旭川本身是个缺乏魅力的城镇。
或许是四面环山的关系,旭川没什么地震,随处可见从开垦时代留下来的木造建筑与厚重的美瑛软石堆砌建筑,但却没有发展得像小樽那样热闹,也没有重新设计得像函馆那般唯美,就只是很多余地伫立在那里,等它自然损坏就会翻新。
这座城市里充满了过时、停滞、沉闷的气氛,有不少人试图打破现状,重新检讨各种观光资源,而市政府也迈开沉重的脚步,重新开发城镇,可惜依然无法赶跑这股沉闷的空气。要我形容的话,就好比名为“旭川”的牛脾气,沉甸甸地压在这块土地上,别忘了旭川人是很排外的。
阿雅与婆婆住的这栋洋房,在旭川可是数一数二的老宅,历史久到连婆婆都说:
“天气一冷,冷风就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真难受呀……”
阿雅是人们口中的“大小姐”,经常穿着男用衬衫和牛仔裤,不算邋遢但也说不上流行,不过她人长得美,双眼有神,身材高挑又苗条,我明明身高比她高,她的腰线却跟我差不多高度,真是惊人。及肩长发没有染色,乌黑亮丽,带点波浪,但她这个人绝对不会去烫发,可能是自然鬈,不需要特地打扮就很亮眼,阿雅小姐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她的个性就怪了。首先,阿雅小姐不太喜欢亲近人群;应该说,基本上她不相信人,也没兴趣和人交流,就连现代人必备的联络工具“手机”都没有。
她最喜欢的东西是骨头,其次是骨头,其三、其四、其五也都是骨头,总之就是爱骨成痴,而且不拘种类,任何生物的骨头都令她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阿雅小姐的叔叔在大学法医学教室执刀,不,执教鞭,不时从各地找来各种动物尸体,她便拿这些尸体亲手制作成骨骼标本,捐给适合捐赠的单位,剩下的自己收藏,或是上网贩卖。
这栋洋房建造当时肯定相当气派,四周庭院广大,不过现在土里已经埋了大量的大型动物尸体。有一次,我闻到厨房传来香喷喷的炖肉味,问她在煮什么好菜,她带我参观厨房的一口大锅子,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东西,而她是这样说的:“没有啦,我在路边发现死狸猫,正在给它去肉呢。”原来是之前去肉的气味太过吓人,婆婆受不了,所以才在锅中加了点酱油之类的调味料,闻起来就好多了。
听说庭院角落有个她专用的处理室,里面有火力强大的餐饮用瓦斯炉,可以处理体积更大的、或者已经开始腐烂的生物—我想这已经超出兴趣的范畴了。
任何动物只要一到她手上,就会被扒得精光,只剩块块白骨;她会仔细收集所有的骨骸,用树脂或强力胶组合起来,好好地收进玻璃盒中。她不爱活着的动物,发自内心热爱这些收藏在玻璃盒里不会说话的白骨。
我和这个怪人因为某件事情而相识,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总之,自从认识她后,我就一直被她使来唤去。
“所以,今天又有何贵干了?”
满脸皱纹的婆婆被邻居小孩惧称撒沙婆婆,她来到大门接我进客厅,只见旭川家具设计师设计的奇形怪状的安乐椅上,坐着悠闲翘脚的阿雅小姐,我朝她问了这个问题。那张椅子充满了现代感,在这栋一砖一瓦都洋溢着传统风情的洋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但我很能理解阿雅小姐为何喜欢这张椅子,因为它流线型的设计干净俐落,就像一张被扒到剩下白骨的沙发,所以我总是暗自叫它骸骨椅。
“小弟,我有礼物要送你,很棒吧?”阿雅小姐微笑说着,在骸骨椅上摇啊摇的。
“反正又是莫名其妙的骨头……”
“别这么说嘛,拿去网路上能卖钱呢。”阿雅小姐不悦地噘嘴。至于去肉的过程有多么辛苦,我已经听到不想再听了。
“所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啊?”
“鲽鱼。”
“鲽鱼?”
我板起脸,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几个星期前,我陪爷爷去钓鱼,收获比想像中要好,我一时兴奋,就分了几条给她。
“该不会是我上个月钓来的吧?”
“哈哈,鱼肉和鱼子我都吃罗,真的好好吃,所以回敬你一点心意。”
阿雅小姐露出开心的笑容,递给我一幅裱着木框的雪白骨骼标本,那只肥美又带卵的黑鲽已经改头换面。
我喜欢吃鱼,也经常吃鱼,只是看到这样精美的鱼骨,总觉得跟平时吃的鱼完全不同,不过说穿了还是骨头。木框作工精美,底下还精心贴着印有学名pleuresbsur的贴纸,就连我也知道“这东西”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就收下这份大礼了。”
或许有少数人收到骨骼标本会开心,但是对我迈种没兴趣的人来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就算它原本是食用鱼,现在也变成了这副德性,总觉得乱丢会遭到报应,而且也对不起辛苦制作的阿雅小姐;问题是,在房间里装饰骨骼标本挺怪的,感觉不尊重死去的生物,不太舒服。
“不过在房间里挂这个会不会吓到人啊?送给我真的好吗?”
“它很美啊,怎么会吓到人呢?再说,鱼骨哪有分什么适合不适合,你知道吗?单取鱼骨的过程可是很辛苦的!”
阿雅小姐完全没发现我只是胡乱搪塞,想回绝这份礼物,自顾自地开始说明制作鱼骨标本有多么辛苦:其他动物只要埋在土壤中,或是放入锅里加洁牙剂一起熬煮就行了,鱼则不同。
“你得先淋上热水,用牙签慢慢把肉挑掉才行。”阿雅小姐板着脸说。
可以想像这么繁琐的工作肯定令人肩颈酸痛,但我也从来没拜托你做这种事啊,我真的很想说,阿雅小姐,你别忙了,就正常地吃个鱼不行吗?
“怎样?很美吧?从它生前扁平滑稽的外观,很难想像它的内在这么纤细吧?”
“嗯。”
阿雅小姐说话时,两眼兴奋地发亮,仿佛在说:“开心点嘛。”她的个性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对我这个普通的高中生来说,她的沟通能力实在算不上好,或者说,不太关心别人的想法。
“要说漂亮,也是挺漂亮啦。”
总而言之,现在泼她冷水只会更麻烦,先不管这标本漂不漂亮,她努力为我做出这样的东西,这份心意确实令我开心。而她说鲽鱼的外观扁平又滑稽,我也不是完全不懂啦。
平常吃鲽鱼时我什么都没想,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真的像片叶子,细细的骨头如纵横的叶脉。我看着鱼骨,联想它还像什么,发现那数不清的尖骨虽然没有花样,却很像孔雀那类的鸟羽毛。我无法对纤细、好美之类的形容词产生共鸣,不过即使是对骨头没兴趣的我,偶尔也会觉得那确实可算是一种美,所以,我当下应该给她“成熟的回应”。
“啊,嗯,我很开心喔。谢谢,那我就把它摆在桌上罗。”
我一改之前的态度,对自己钓到的战利品又打了一次招呼,然后恭敬地收进书包里。
“说到鱼骨,我喜欢狮子鱼,它的骨头真的好可爱,可惜我还没组装过。”阿雅小姐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一脸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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