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到了中秋那日,自早上起来,萧应良就被毡月督促着沐浴香薰。老夫人和夫人着人送来十来套衣裳,还有各类首饰几盒,林林总总的摆在面前,让萧应良挑花了眼。
来送衣裳的丫头长的一副伶俐相,嘴皮子也跟抹了蜜似的,笑吟吟的把衣裳绣花的那面展开给萧应良看:“老夫人特地让奴婢给二小姐带话,说让小姐怎么娇俏怎么打扮,莫要再穿之前的衣裳了。今晚参加宫宴的各家小姐不少,咱们相府的小姐定要艳压群芳才好。”
萧应良心道今晚宫宴必定有很多旧人,她还是收敛些,艳压群芳什么的,她自认为还没有那样的绝色。
光忙着试衣服首饰了,午饭也没好好吃,随便填了几口就让撤下去了。最后萧应良在一众衣裙中挑中了一套月白色的竖领长襟,又在毡月的强烈建议下在颈子上挂了一串琉璃珍珠璎珞。之后毡月把专门梳妆的嬷嬷带进来,把萧应良按坐在梳妆镜前,将脖子以上的位置整个打包交给了梳妆嬷嬷。
“这也太夸张了吧。”萧应良看着嬷嬷娴熟的给自己脸糊上脂粉,颇有些不习惯,手脚不自在的乱动。
站在一旁的毡月一把摁住她:“一点都不夸张,小姐坐好就行了。”
这时候嬷嬷问道:“二小姐想点个什么样式的唇妆?”
萧应良想了想,道:“那就绛唇妆吧。”这是从前在宫里时瑾平常给自己点的唇妆。
嬷嬷手脚麻利,很快脸上就给捣腾完了,着手头发时,萧应良从首饰盒里挑了一对挑牌递给嬷嬷:“请嬷嬷帮我束个狄髻吧。”
傍晚时分,相府外头的马车已经备好,萧应良早一步到了前厅,不多时,老夫人和夫人也带着侍女过来了。两人均是诰命夫人的穿着,脖子上也都挂着东珠,看起来富丽堂皇,不过老夫人额间还是束着一条白玉勒子,与一身的穿着有些不搭。
见到萧应良,老夫人对她上下打量一番,咂嘴道:“应良这穿的文静倒是文静,不过也有些太素了。”
这时候也没时间再让萧应良回去换了,萧应良笑着糊弄了几句,那边小厮就来报。
“老夫人,夫人,小姐,老爷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正请三位过去呢。”
老夫人点头:“走吧。”
一路颠簸到了宫门,夕阳已经没过西山头去了,只留下漫天的余晖飞霞,紫红一片。萧应良下了车,跟在父亲和老妇人身后,随着引路太监一同进了宫门。
这侧门她从前也是走过的,是在上一世进宫选秀的时候。当时她便知道,这高高的门槛一但迈进去,后半辈子也都不会迈出来了。
他们一家算是来晚了,等到了席间才发现,人都已经熙熙攘攘的坐满了大半。萧衍身为丞相,来晚了必定会被拉去罚酒应酬。老夫人和夫人也被其他大臣家的女眷围在一起唠家常。萧应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跟着老夫人见过几位夫人小姐后就找了一处僻静地坐了。
宫宴盛大,来的人也多,对萧应良来说就是三步一熟人,弄得她浑身上下都尴尬的要命。
开席后不久,皇上就借着不胜酒力回寝宫了,不过据萧应良对他的了解,皇上一定是去了含英宫去陪宸贵妃了。虽说几年不见,常年的养尊处优,只让皇上的胡子长了些,与从前并未有什么区别。
对于皇上,她从始至终都没做到已故的滕贵妃那样的深情,面对皇上的赏赐和情话也没从有过半分动心。她不清楚皇上对她的想法如何,但于她而言,皇上只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觥筹交错间,萧应良偶然瞥见亓璟正和五殿下亓琛坐在那里说笑。萧应良用手杵着脑袋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一边喝着杯中的琼浆玉露。本想着等他们说完话,自己上前敬亓璟一杯。眼见着酒都已经满上了,亓璟身旁出现的一位女子让萧应良一时慌了神。
她记得的,那女子是宸贵妃的妹妹。宸贵妃的父母继宸贵妃后又老来得女,当真是把她当做掌上明珠来宠的,出生时特地续了她姐姐的名字,宸贵妃本名江碎春,而她妹妹就叫江碎秋。
只见那江碎秋手捧银杯,递到亓璟唇边,亓璟冲她温和一笑,抬手接下一饮而尽。萧应良与他相隔大半个宴席,不能透析他真正的情绪,不过看他对江碎秋那般温柔,想来他见到江碎秋心里也是高兴的吧。
萧应良不喜欢江碎秋,上一世在江碎秋还是小孩子,整日来应庆宫追着亓璟跑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一世看他们两个亲昵的样子心里更加讨厌江碎秋。自己辛苦仔细呵护养大的白菜一朝却被猪拱了,任谁都膈应的慌。
眼不见心不烦,萧应良干脆撇过头去喝自己的酒,一边气哼哼的想如果以后亓璟真要娶了那个叫江碎秋的,自己一定不会去坐高堂。等一杯酒见了底,萧应良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滕淑良了,更不是亓璟的养母良贵妃了,即使亓璟取得人不是江碎秋,自己也没资格给他坐高堂了。
“唉,果真是天道轮回,世事无常。”萧应良盯着手中的杯盏,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十分别致。她辨识了半天,方才一饮而尽。
从前她就知道宫中的琼浆玉露后劲大,没想到这么大,才几杯下肚萧应良就觉得腹内燥热,眼前犯晕。趁着还有神智,萧应良请示过了父亲,从后殿出去吹风醒酒。
宴请群臣的重华宫夹在前朝和后宫中间,从后殿出来正冲着的就是入后宫的咀华门,过了咀华门,顺着长街走,第一道宫门就是宸贵妃的含英宫。
出去调配去伺候宫宴的宫人,后宫的娘娘们都各自待在自己宫里过中秋,各宫的宫人除去当值伺候的,也都聚在一起吃饭。一眼望去,长街上除了两侧宫灯长明,不见一个人的身影。
萧应良此时酒劲上涌,头晕眼花,也不知道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现实,只想找地方歇歇脚。她沿着长街,走着这条她从前走过无数遍,也无比熟悉的路一直向前,循着记忆来到应庆宫。
朱红的大门紧闭,两侧雕花门柱上都落了灰,可见自良贵妃去世后,应庆宫也没迎来新人,就一直这么冷清下去。
萧应良推了推门,露出一条门缝,刚好够她挤进去。
原来她还是良贵妃的时候,前殿的院子里被她批了一块儿地,模仿母亲的小院那样种了许多月季,如今那块儿地还在,只是曾经郁郁葱葱的月季,也都因为无人照顾而凋亡了,只剩下几根带刺的干枝子直直的朝天竖着。
萧应良失落了一会儿,忽然想到那株柿子树。那是她和小亓璟一起种下的,记得好像在西南的墙角。萧应良顺着宫墙转了半天,终于来到记忆中的墙角,可那里早就没了柿子树的影子,只有一个土坑委屈的窝在那里。
萧应良忽然觉得鼻酸,还没想明白这鼻酸从何而来,眼眶就迫不及待的溢出泪水来。向来是人喝了酒,情绪格外容易激动。她想用衣袖去擦,又想起自己穿的是月白的衣服,一擦肯定留下脂粉印子,挣扎了半天,最终胡乱用手抹掉了眼泪。
站在角落沉默的哭了半天,萧应良重新回到前殿。推开门一进去,自己的牌位就被正正的供奉在正殿上,牌位两边的墙上还有挽联挂过的痕迹。萧应良盯着牌位看了半天,最后上前从供桌上捡了一个枣子塞进嘴里。
没了在外头冷风吹的片刻清醒,进到屋里后萧应良头晕的要命。她脚步虚浮的出了前殿,转到后殿去。一切还是曾经的样子,连摆设都未曾变过,那株皇上赏赐的玉水仙摆件还放在窗前的梳妆桌上,若不是上面落了一层灰,还真以为这房间的主人只是暂时出门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似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让本就头晕的萧应良更加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酒意终于盖过神志,萧应良踉踉跄跄的走到床前,也不管什么落尘,一屁股坐在踏板上,伏在床沿上就睡了过去。
亓璟的酒量不差,但总有人过来找他敬酒说话,时间长了心里的烦闷越来越多。趁着脸上的笑还没彻底垮下来,亓璟赶紧找了个醒酒的由头出去透气。因为这一透气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亓璟就叫宫人把宫宴上赏赐的月饼带到宫门处,交给自己的侍卫,自己则进了咀华门,往应庆宫的方向走去。
站定在应庆宫门前,亓璟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推门而入,之后又小心翼翼的阖上门。做完这些,他转身驾轻就熟的一路进了前殿。
前几日是她的祭日,他因为公事缠身没来得及来祭拜,如今是中秋节,他一定会来看她。
亓璟站在牌位前,低头看着跪拜用的蒲团。自从她去世后,他一直在心里欺骗自己她其实没有死,他总感觉她还在身边,所以每次来这里他从来都不跪拜她。不过已经是第三年了,今年是她去世的第三年了,她果然再也没出现过。
亓璟想,也是时候放过她,放过自己了。他撩开衣摆,郑重的跪下去,朝着良贵妃的牌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屋内灯光昏暗,起身时,亓璟还是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枣核,疑惑过后怒火难以遏制的从肺腑中烧起来。
亓璟紧抿着嘴唇站起身来,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暴躁的样子。他绕到后边,发现通向后殿的门被打开了。亓璟推开门,往后殿走去。
透过窗户亓璟隐隐的看见一豆烛光。果然是有人闯进来了,不知是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亓璟心道,若让他抓到定把他给处置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伏在后殿床沿上的,竟是自己老师的女儿,萧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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