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临渊听闻元靖让他去禁中,面带愤然,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受那般屈辱。”
她早料到,以他清高的个性断然不会同意,不免要激他一激:“你妻女尸骨未寒、含冤待雪,你却急着去阴曹地府,任由凶手逍遥法外,算什么男儿伟丈夫?”
步临渊低着头,默然不语。
“我让你去禁中,不是去给女眷端茶送水。”她心中不忍,又缓和了语气,“你要去的地方,是中书监。”
朝廷奏报呈递给皇帝,上行的第一个关口便是尚书台。中书监则是诏令下发的第一个关口,皇帝想要下诏,首先由中书监的中书舍人拟诏,称为‘五花判事’,再交给执掌中书监的中书令,修改后成正式诏书,接着才递到尚书台,由尚书台下发给各部执行。
“我去了中书监,就能为妻女报仇?”步临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先保住命,裴家倒了,才有机会翻案。”她紧盯着步临渊。
“公主,我愿去中书监。”步临渊的眼神渐渐发亮,神色坚毅果决,映着头上几缕白发,显出视死如归的气魄和决心。
“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受宫刑之痛苦有如地狱中走一遭,就算忍了下来,受刑之后还有五分之一的几率死于感染,之前的苦也就白受了。要是果真如此,还不如脖子一伸,哪怕含冤,也死得也痛快。”
“我绝不后悔。”他顿了一下,“还有一事……”
“你的妻女,我会安排厚葬。”
她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马车,看着他坐在车里向皇宫的蚕室驶去。
过了好久,她还一动不动地站着,发觉眼前闪过一粒白,紧接着,又是一粒。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心中涌起一丝悲凉——郁阳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偏偏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
元靖踏着小雪回到公主府,已是申时正,天很快就要黑了,铅灰色的天空越发压抑。
她穿过月门,走到上房的庭院中,不禁心中一沉。封峻站在中庭,用手撑在廊柱上,右脚的伤显然还没好全,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你这样对我,公平吗?”他定定看着她。
她垂下眼帘,沉默不语。这些天她早出晚归,算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你不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你听到的还少吗,哪个殿哪间房、每月私会几次,早就传得绘声绘色。”她故作镇定,心中苦涩难耐。
旁人再怎么污蔑她、诽谤她,她都可以横眉冷对,也可以据理力争,既洒脱又坦荡,根本不当一回事。唯独在他面前,一想到他那时怀疑的眼神,不知还会说出怎样的冷言冷语,她胸口一阵刺痛,竟是万万承受不住的。
“我是问你怎么说。”他面色一沉,语气果然冷了下来。
“我怎么说重要吗?”
“重要。”
她低下头,避着他的目光,眼前的雪无声地落在青石板上。还能说什么呢?即便说了,难道她拿得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些天她为步临渊四处奔走,恰恰坐实了那些流言蜚语,既然辩解都是徒劳,他还这般逼迫她,是想趁机羞辱一番,以泄心头之恨吗?
“你无话可说?”他瘸着腿朝她走来,“还是我不配听你一句解释?”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眉头深锁,凌厉的眼神像刀一样刺在她心上。她深吸了一口,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开口说道:“我与步临渊君子之交,并无苟且之事。”
她看着他的眼睛,竭力压抑着心中的酸楚,鼓足了勇气,才没有让自己移开视线。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维护最后的尊严,绝不为自己徒劳地辩解,更不会苦苦哀求他原谅。当他一说出责难的话,纵使她万般不舍,这段才刚刚开始的情意,也就走到了尽头。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说没有,我就信你。”
她一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心中有千头万绪,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看着他。
“那天你说,会让陷阵营重回我手中,”他略垂下与她对视的目光,声音越发低沉,“你说的话,我都信。”
她的心怦然一动,胸口激涌着滚烫的柔情。她对他嫣然一笑,上前一步,伸手撑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唇。
他肩头的雪很凉,就像他的唇一样。
“上次说了你,我还以为你又打算五年不进我的门。”元昊坐在正厅,神色威严。
“四叔还在生我的气?”元靖一笑,端起茶浅饮了一口。
“我生什么气?”元昊冷哼一声,“你本事大得很,板上钉钉的死罪,都能杀出一条活路。”
“也是陛下肯帮我。”
“他什么时候不帮你了?你小时候任性胡闹,哪一次不是宁熙帮你打圆场。”
她垂下眼,伸手拿着茶杯把玩,没有接话。
“你老实回答我,现在还恨你二哥吗?”
她抬起头看着四叔,他的神情中隐隐带着她熟悉的关切。她默了半晌,才答道:“我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可怜他。”
“那就可怜他,不要恨他。”
她一怔,没料到四叔会这样说。这才明白,他并没有把宁熙当做天子,也没有把她当做公主,而是和小时候一样,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儿一般直言不讳。她心里软了几分,轻轻点了点头。
“上次你说,‘正确的事,不一定是对的事’,我后来琢磨了很久。”
“我随口一说罢了。”
“人老了,就容易想起旧事。”元昊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二十多年前,正是你现在的年纪,我想做一件事,一件错得离谱的事。父皇扬言说,我要是这么做,他就褫夺我的爵位,贬为庶人,永不认我。”
她微微一惊,没想到素来老成持重的四叔,竟然也有这样的往事。
“我想了很久,最终妥协了,没有去做这件事。之后,我便一直做着‘正确’的事,受封王爵,当上宗主。”他哀叹了一声,脸上有了悲戚的意味,“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还压在我心头。我无数次问自己:我明明做了正确的事,为何还是不快活?我现在才明白,对我来说,那件没做的事,才是‘对’的事。”
元昊又沉默下来,神情悲凉。她一时不知如何开解他,也只好沉默着。
“阿,你说得对,自太宗皇帝以来,像我这样的元氏后人,已经没了敢为天下先的血性。”
“四叔——”她自知当时话说得重,想辩解一番。
“你先听我说完。没有血性,便会被虚名束缚住手脚,不敢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我现在又想做一件事,一件从没有人做过的事。”元昊眼神灼灼地盯住她,打开桌上的木盒,取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玉牌,“我要让你成为元氏第一个女宗主。”
“可是,我不明白……”她一片愕然。
“那你总该明白,丧母的皇女不止一个,定武为什么单单将你养在东宫?”
“这……”她听四叔陡然提起大哥,越发不明就里,“那时我不到六岁,有一次躲在上书房外偷听皇子们上课,大哥撞见我,问了我几句,次日就让我搬到东宫。”
“定武没有看错,所有弟妹中,只有你的性子最像他。”
她的心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她回想起在东宫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几乎分不清楚,是大哥纵容她的天性自由生长,还是她怀着一份崇敬,在不知不觉中效仿他?
“他本该是个励精图治、振兴元氏的明君,可惜英年早逝。”元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一怔,明白了四叔的良苦用心。她注视着他手中白如凝脂的宗主令,上面刻的这个“元”字,是大哥和她共同的姓氏,他虽有治国安民平天下的抱负,却壮志未酬、含恨而终。他想做的事,他来不及做的事,就由她来帮他做。
她膝行上前,郑重叩拜一礼:“我元靖在此立誓,必定殚精竭虑匡扶元室、辅佐陛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你就让四叔看看,也让定武看看,你这个有血性、不惜名的女宗主,会带领元氏宗族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元昊将宗主令递到她手中。
她双手接过,用指尖细细摩挲玉上刻的“元”字,只觉喉头发紧,一阵热血奔涌全身。
“还有件事,不好说。”元昊的神情变得有些尴尬。
“四叔是说承光?”
“老脸都丢尽了。”元昊叹了口气,“这个不肖子,你替我看着他,别让他闯出大祸。”
“这是自然。”她一笑,他们父子斗了这么多年,彼此之间横挑鼻子竖挑眼,其实感情极深。
她起身告退,出了临安王府的大门,被冬夜里刺骨的冷风一吹,看到手中紧握的宗主令,她才真正意识到——
与裴家的决战,已经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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