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天阴沉沉的,没有雪。
元靖从宫中回府后,犹豫了半晌,还是去了东厢房。她眉头紧蹙,步履迟疑,这样的大事总不能瞒他,可一想到他失落的样子,她总觉于心不忍,心情越发沉重。
她到了东厢房的外廊,拢了拢围脖,竭力敛住心神,推门走了进去。
“这么早?”封峻坐在厅中的长榻上,抬起头看着她。
“有件事……”她迟疑着向他走过去,避开他的眼神,垂头丧气地坐到他旁边。
“怎么了?”他顿了一下,眉头骤然皱紧,“陷阵营?”
“今日得到消息,”她转头看向他,“陷阵营并入了朔北军。”
“一年零十七天。”他用手扶住额头,长叹了一声,“之前嘱托顾良才,先不要补员,尽量多维持一阵,能撑到现在,想必他已经尽力。”
“军资不足是一方面,元弘嘉执掌尚书台,必然有所动作。”
“顾良才会受牵连吗?”
“目前仍是朔州司马。”
“陷阵营是作为朔北军的第六营?”
“没有番号。”她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会?”他愕然看着她,眉头一皱,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发白,“这么说来,是把陷阵营拆分打散,作为补充兵员并入一至五营。”
她凝神看他,有些不忍。陷阵营在他心里存在的时间,是以天数计算的,虽然人数不多,但每一个兵卒都是他亲自挑选招募、亲自训练出来的,因此首战便以弦月阵威震南北。这样一支他耗费心血练出的精兵,如今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在兵册中连名号都找不到,怎么能不让他痛苦?
“相信我,”她朝他伸出手,轻握住他僵硬的拳头,温柔注视着他,“总有一天,我会让陷阵营重回你手中。”
他皱着眉看她,左眼缠着纱布,右眼的眼白里还有点点淤血。他刚要张口说什么,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
“公主!奴婢有要事禀告。”
“进来。”她放开他的手,端坐在榻上。
“步令史的妻女死了。”那婢女匆匆走进来,一脸慌乱。
“怎么死的?”她大惊,猛地站起身来,“你说清楚。”
“是被毒杀,有人指认步令史早先买过毒药。下午卫尉去了尚书台拿人,步令史已被收监。”
下午?她午后从宫里出来,还没有听到任何风声,真是瞒得滴水不漏,不,或许是特地等她出宫再动手。她亟亟往自己住的上房走去,想要立刻更衣出门。
“公主……”那婢女叫住她,欲言又止。
“怎么?”她看着她,停住了脚步,往常都是这婢女与步家联络。
“奴婢听说了步令史杀妻的原因。”
“他自然是受冤屈,能有什么原因?”
“全郁阳都传开了,说他杀妻是因为……败露……”婢女支吾起来。
“什么败露?”
婢女没有回答,抬眼看了一下封峻,又转向她,露出为难的神色。
“说呀。”她急了。
“说他杀妻,是因为……与公主的……私情败露……”
这话有如当头棒喝,让她呆立当场,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封峻,正对上他惊疑的眼神。
他不相信我,也在怀疑我……
她胸口一窒,想到刚才对他的那番体贴柔情,只觉一阵心灰意冷。
她站着怔了一会儿,理清了思绪,快步向门外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寒风凛冽刺骨,元靖骑在马上,即便戴了风帽、裹了狐裘,也冻得不轻。她来到临安王府,还未等到婢女回禀通传,便匆匆往正厅走去。她坐着等了一会儿,元昊负着手慢慢踱了进来。
“四叔——”
“步临渊的事,我不会管,你也不要管。”元昊在首席坐下,略显病容,神色仍有往日的威严。
“自我离开尚书台,都是他委托他夫人向我传递消息。”
“你明知因你而起,就更不该管。”
“不敢苟同。”
“他什么官职?”
“尚书令史。”
“八品小吏而已,不是士族。”
“的确,”她眉头紧蹙,心中愤然,“他只是个普通读书人,如今却因我家破人亡、身陷囹圄,我怎能不救他?”
“你不要一错再错,”元昊面色一沉,“之前我就力劝你放弃封峻,保留尚书台,再从长计议。”
“四叔一日连发三封信,真是受宠若惊。”
“三封信又如何?还不是拦不住你!”元昊隐隐有了怒容,“你放不下驸马,也就罢了。如今你输了尚书令,有人摆明了清理门户,要肃清你的党羽,步临渊这一遭,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我做不到。”
“你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
“无非是说我与步临渊有染,秽乱宫闱罢了。”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元昊长叹一声,“就算你人正不怕影子歪,也要考虑皇室的颜面。”
“我不救步临渊,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起码不要再落人口实。”
“今日他们污蔑我,我便不救步临渊。以后再污蔑我别的,难道我又要任由他们摆布?”
“你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节?”
“名节?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少人被这两个字捆住手脚,失掉了敢为天下先的血性。”她直起身,凛然正色,“百余年前太宗皇帝建国,靠的不是名节,而是弑君篡位,可如今还有谁记得?只有皇家宗庙里的歌功颂德,还有史书上的粉饰太平。”
“你……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元昊大惊失色。
“然而还不到百年,我大宣就偏安一隅,给胡夏人让出了半壁江山。如今裴家骄横跋扈,军政都压着一头,元氏处处畏避忍让,还谈得上什么颜面?又有什么名节可言?”
“住口!”
“倘若太宗皇帝在天有灵,看到子孙后代这般伏低做小,不知作何感想。”
“你!”元昊勃然大怒,“你应该明白,我有意栽培你,如今你失了尚书台,只有成为宗主,才能东山再起。可当宗主的首要条件,便是事事以元氏为重,你这样意气用事、任性妄为,我不妨直说:要么,你不再插手步临渊的事,要么,就别想当上宗主!”
“那我只好又让四叔失望了。”她俯身一礼,告辞起身。
“站住!”元昊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摔得粉碎,“你是聪明人,为什么不做正确的事!”
“可惜,‘正确’的事,不一定是‘对’的事。”她看了元昊一眼,又步履匆匆地踏入凛冽的寒风中。
十一月二十三,刚过午时,天阴沉得吓人。
元靖端坐在马车中,袖中拢了个铜制手炉,暖烘烘的热气绕在指尖,可她的掌心却沁着冷汗。马车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铁链碰撞的铿锵声,越来越近。
“你们带我去哪儿?”马车的门帘撩起,步临渊被推搡着进了车厢,见到她一愕,“公主?”
“你先坐下。”她朝对面一指,马车缓缓朝前行进着。
“这是去哪儿?”步临渊抓着手脚上的镣铐,坐到了她对面。
才半个多月不见,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已有几缕变白,脸上竟是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额头上包裹了厚厚的纱布,还浸出了不少血渍。她心中一声叹息,步临渊生平最看重两样东西:一是名节,二是妻女。如今这杀妻案一出,他果然就要寻死。
“公主不该来的,那些人要对付我,害我妻女、诬我死罪,只是连累了公主的名节。”
“就算你死了,也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这名节反正是保不住了。”
“属下该死,恳求公主不要插手此事,以免再受牵连。”步临渊对着她叩拜一礼,“公主的恩德,属下只有来世再报了。”
“你这人,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她蹙着眉看他,“我问你,圣人说,‘君子与朋友交,不避死义。’这是什么意思?”
“朋友?”步临渊抬起头来,面露惊疑,“这话是说,君子对待朋友,不惜以身殉义。”
“元弘嘉清理门户,你受我连累身陷冤狱,我怎能不管你。”
“可我实在……”他眼神黯淡无光,犹如一潭死水。
“我知道你心中痛苦。倘若至亲至爱之人身死,便要共赴黄泉,那我已经死过两次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可这样只会亲者痛、仇者快,于枉死者无益。”
“这事恐怕难以翻案,”他缓缓摇了摇头,“死罪难逃。”
“那也未必,要想保住你的命,只有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他面露狐疑。
“禁中。”她定定看着他。所谓“禁中”,与尚书台办公的“宫中”不同,意指天子燕寝之地。
“禁中?我如何进得去?”步临渊一怔,大惊失色,“你是说?!”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怎么行!”步临渊面带愤然,语气斩钉截铁,“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受那般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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