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王府的次日,仍是冬日寻常的阴冷。
元弘嘉怒气冲冲进了门,绕过照壁时与人撞了个满怀。青石板上的雪被下人扫开了,留下湿漉漉的水痕,还是有些滑,他重心不稳,多亏那人扶着他,才没有摔倒在地。
“弘嘉,你这是去哪儿呀?”
他抬眼一看,元承光笑嘻嘻看着他。他越发恼怒,用力推开承光,冷冷瞪了他一眼,又亟亟要往里冲去。
“哎,我跟你说话呢。”承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放开!”他想要挣开,却被他紧紧钳制住,越发怒不可遏。
“回答我,就放了你。”承光懒懒看着他。
“你!”他心中焦急,不愿与他纠缠,又极厌恶别人碰他,便恶狠狠瞪着他,“去见父亲。”
“奇了怪了,”承光咧嘴一笑,“你父亲,前些年不是埋在洛宗山了吗?”
他先是一愕,转而暴怒,像踩痛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也不顾左臂被他抓着,扬起右手朝他扇过去。
“你继承三伯的爵位,”承光马马虎虎挡住他的手,“还不肯当三伯的儿子,也太没良心了吧?”
“我父亲只有一个!”他对他怒目而视。
“我是不介意把臭老爹分一半给你,这样我还少挨一半揍、少挨一半骂,”承光的笑收敛了些,“可你自己说的,从没有我这个弟弟。”
“你也配?”他冷哼一声。
承光的笑僵在脸上,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他慢慢松开抓着弘嘉的手,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他冷冷看了承光一眼,确信刺痛了他,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意,便整了整起皱的衣袖,转身向正厅走去。
他匆匆来到正厅,朝元昊叩拜一礼:“父亲——”
“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父亲。”元昊皱着眉,语气威严而冷淡,“你父亲是元振。”
他听到这个名字,没由来的一阵恶寒,勉强镇定住心神,说道:
“为什么是元靖?”
“她聪明,有魄力,也有手段。”
“她意图挑起内乱,罪该万死。”
“内乱?”元昊脸色一沉。
“她要扳倒裴家,裴家岂会坐以待毙。”
“你是裴家的女婿,当然与裴家一个鼻孔出气。”
“父亲误会了,”他恳切望着他,“我不是为裴家,而是为元氏。”
“简直强词夺理。”元昊冷哼一声。
“建国之初,士族支持太宗皇帝登基,这就决定了元氏与士族共治的格局。就算裴家倒了,也会有别的士族顶替裴家的位子,谁执政,谁就是第二个裴庆;谁掌兵,谁就是第二个裴泰,格局仍然没有变,内乱不休,消耗的却是元氏。”
“难道要坐视裴家跋扈?”
“裴家就像鹰犬,鹰犬跋扈,最好的办法不是杀掉,而是拉拢控制,以便为我所用。”
“这就是你迎娶裴沐柔的原因?”
“是。”他凝神看着元昊,“元家真正的敌人不是裴家,而是元靖这种挑起内乱的祸首。”
“先乱而后治,如今的元氏,正需要她这样锐意进取的宗主。”
“这不是进取,她会毁了元氏的根基——”
“够了!”元昊盯着他的面孔,又露出他从小熟悉的那种透着淡淡厌恶的表情,“你已经袭了济阳王,又掌了尚书台,何必要争这个宗主?”
“我当济阳王、尚书令,正是为了有资格继任宗主。”他心中淌出一丝苦涩,父亲从来都不了解他。
“贪得无厌。”元昊冷笑一声,“所以你十六岁时,便同意过继给济阳王?”
他强忍着心头漫出的酸楚,近乎木然地点了点头。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付出了怎样残酷的代价。
“还以为临安王府太小,摆不下你这尊菩萨。”
他一愕,这句讽刺像刀一样插进他胸口,痛得他一抖。父亲哪里是不了解他,分明是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
“我要怎么做,父亲才让我继任宗主?”他抬起眼,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
“实话告诉你,你永远也比不上她。”元昊冷冷看着他。
“我会证明给父亲看。”他叩了一礼,缓缓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寒风凛冽,呼啸着掠过他心中暗无天日的深渊。
元靖到太尉府时,是天显七年正月初三的下午,阳光稀薄,不算太冷。在她貂毛帔风下的腰带上,一边是那把随身佩戴的雁翎刀,另一边挂着白如凝脂的宗主令。
她来到太尉府的正厅,戚荣卓已经在等她了。他年约四十多岁,身穿一套一品武将的铠甲,须发乌黑油亮,双目炯炯盯着她。
“恭喜公主继任为元氏宗主。”戚荣卓声如洪钟,伸手做“请”。
“戚太尉同喜。”她走进厅中,坐在独榻上。
“何喜之有?”戚荣卓一怔。
“戚太尉手握南北禁卫军,难道不是一喜?”
“天下人都知道,我这个太尉是‘独臂太尉’,公主好会挖苦人。”戚荣卓面露不悦。
郁阳的中央禁卫军,分为南军和北军,南军统领是卫尉,北军统领是北军中侯,编制上都隶属于太尉,但此时的卫尉裴捷飞,是裴庆的堂侄。所谓“独臂太尉”,正是调侃戚荣卓只有北军,却让裴家抢了南军。
“戚太尉误会了。”她微微一笑,“我说的不是现在。”
“公主何必卖关子。”
“五日之内,我为戚太尉奉上南军的兵权。”
“公主要我做什么?”戚荣卓眼睛一亮。
“罢免裴庆的相位。”
“裴庆与我同为金印紫绶的三公,我如何有权罢免他?”戚荣卓冷哼一声,“难不成让我的北军跟他的南军打一场?”
“戚太尉远见卓识,正是如此。”
“非战时调用禁卫军,这是谋反。”戚荣卓面色一凛。
“成王败寇,输了才叫谋反,赢了便是勤王有功。”
“勤王?看来公主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
“万全不敢说,准备自然有,”她从袖中取出一卷金黄色的帛书,“这是陛下的密诏。”
戚荣卓神情戒备,接过去展开细细读着,面容逐渐舒展了些,说道:“公主是元氏宗主,当然有陛下撑腰,要我怎么做?”
“后天陛下要去洛宗山拜谒先帝,裴庆会同往,等他们出了城,戚太尉先占领郁阳。”
“领兵占据京师,拒天子于城外,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戚太尉是怕了?”
“怕?”戚荣卓放声大笑,“我戎马半生,‘杀’字认得,却不认得‘怕’字。”
“戚太尉自然不怕,可我一介女流,却不得不怕,不敢有丝毫差池。”
“既然如此,公主认为这郁阳城要怎么占?”
“兵戎上的事,戚太尉想必已有谋划,却是要考我了。”她从戚荣卓手中接回了诏书。
“那请赐教吧。”
“有两处关键:外宫门和武库。”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想起府上那个一等一的“幕僚”。
“公主果然聪慧,与我不谋而合。”戚荣卓抚掌一笑。
“不知戚太尉如何安排?”
“我去外宫门,武库就让给我的好女婿。”
“等戚太尉占领郁阳,剩下的便交给我吧。”
“事成之后,我得了南军,公主要什么?”
“我只要一样,”她微微一笑,“陷阵营。”
正月初五很快来了。
天还没亮,夜空中没有一丝星光。戚荣卓坐在太尉府的书房中,早已穿戴好他那身一品武将的甲胄,他还在耐心等待着。
郁阳的禁卫军系统,可以说是戚荣卓的老家了。在升任太尉以前,他辗转南北军近二十年,先后当过城门校尉、屯骑校尉、卫尉和北军中侯,如今禁卫军中的很多将领,都是他的旧部。
大宣的禁卫军延续前朝旧制,分为南军和北军。南军主要负责皇宫各个宫门的警卫和巡逻,指挥所设在宫门内,南军将士的营寨,沿着皇宫的宫墙驻扎。跟南军的警卫部队不同,北军则是驻守京城的常备部队,平时在城内巡逻稽查,遇到大的战事也会出征。
除了在职责上大相径庭,南北军的编制也有很大差别。南军编制相对简单,按宫门区分即可。而北军就复杂得多,包括北军五校尉、中尉和城门校尉三大系统。
元承光现在所担任的射声校尉,属于北军五校尉之一,其他四个校尉分别是屯骑校尉、越骑校尉、长水校尉和步兵校尉。顾名思义,北军五校尉绝大多数是骑兵,只有一小部分是步兵,这跟北军的日常巡逻职责有很大关系。
戚荣卓和元靖所谋划的两个关键之一,便是外宫门。皇宫宫门分为两重,内宫门归属南军,而外宫门则是属于北军的中尉。仅此一处,就能看出将禁卫军分为南北的用意——互相制衡,彼此牵制。
第二个关键武库,作为放置武器铠甲的仓库,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权臣必争之地。按本朝律法,私藏武器铠甲属于谋反,只有国家军队才能使用。即便是南北军,除了正在巡逻值班的兵士以外,其他兵士的武器铠甲都要交还武库中。谁掌握了武库,谁就掌握了真正的中央兵权,否则即便手上有兵,也只是赤手空拳的莽夫而已。
大宣太宗皇帝建国时,一直到先帝在的时候,这一百多年间,武库都归属于中尉,在北军手中。可裴家掌权以后,深知这个地方的利害,便改了祖宗规制,硬生生从北军手里抢了过来,武库便开始归属于南军的卫尉。
天色渐渐亮了,冬日清晨的阳光照在书桌旁,落到戚荣卓的脚边。此时,天子的銮驾在群臣的簇拥下,已经出了金川门。这条支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跨过金川门外的郁水桥,井然有序地向位于郁阳北面三十里的洛宗山移动,会在午时到达目的地,再经过一系列繁琐复杂的祭祀礼仪,预计要到初夜时分才会回到郁阳。
戚荣卓知道时机已到,他站起身离开书房,走到太尉府的辕门,从随从手里接过马缰,利落地翻身上马,并不看身后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将士,对一旁的北军中侯下令:
“关闭城门,全城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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