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大吉。婚期如约而至,太尉嫁女,世子娶妻,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宗室,于国于家都是大事。
天已经黑了,戚澜坐在婚房中的榻上,手拿一把绢制合欢扇,百无聊赖地转着扇柄。细长的扇柄在她灵巧的指间飞旋,好几次差点就要掉在地上,她连看也不用看,又稳稳地捏在指尖。
“这个混蛋,要让本小姐等到什么时候。”
她嘟囔了一句,将合欢扇“啪”地拍在桌案上,不耐烦地扯了扯身上的青色翟衣,这种绣着翟鸟、样式麻烦的礼服,看着讨厌不说,穿着也不自在,哪有褶绔穿着舒服。还有头上戴的金翠花钗,沉甸甸的压死人,他是四品官,按礼制,她这命妇须戴六树花钗,那么大六枝金花叶插在头上,能不重吗?
她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可抱怨归抱怨,倒像是欲盖弥彰,拼命想要藏住那份不愿承认的盛大欢喜——她终于嫁给了他。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看着就生厌的臭屁小孩儿,成天跟她斗嘴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了比她高出一头、英武神气的潇洒少年郎。从小到大只穿褶绔、不穿襦裙的她,第一次辗转难眠到天明,也第一次有了女儿家的心思和愁闷。
阿是最早看出来的,还多管闲事地帮忙牵线搭桥,什么上元灯节、七夕乞巧,单单把她和承光叫出来,自己再借故走散,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可惜,每次这样硬给撮合在一起,她要么被他三言两语气得半死,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要么他一转眼就溜得没影儿,留她一个人气也不是骂也不是。就连傻子都看得出,他没有半分这样的心思。
又过了几年,她这份斩不断、放不下的情思,便藏得更深,也就刻意避着他。就算恰好碰上了,她心里对他有撒不出的气,也有解不了的愁,嘴上就更加不饶人,干脆破罐破摔,彼此都落得不痛快。
只是有时候,听到他的名字跟哪家小姐放在一起,她心里总会撕扯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像刀子扎一样,要痛好久好久。
随着年岁渐长,她作为太尉家的独生千金,说媒求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她心里早已放着承光,见过他这般炫目的神采风流,眼中哪里还容得下旁人。
她老早便对爹放出话来:“不嫁!”戚太尉以为她玩心重,从小骄纵惯了,又没有遇到中意的,不肯嫁人便也算了。那天,靖代表临安王前来提亲,戚太尉还没来得及婉拒,她早早收到风,便自己走了进去,亲口应承了这门婚事。惊得戚太尉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女大不中留”,也算了一桩心事。
夜已经很深了。
外门吱呀一声打开,她心里一慌,脑子里乱七八糟,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对了,扇子!她连忙从案上抓起合欢扇,右手举着半掩在脸上,露出一双眼睛紧盯着屏风后面。她这一动,头上六枝花钗的花叶彼此碰撞,“哗啦啦”响成一片,她又赶紧用手按住,正手忙脚乱间,承光从屏风后大步迈进了内室。
他头戴黑色爵弁,身穿饰有赤色衣缘的玄色礼服,身材颀长匀称,越发潇洒俊逸。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像往常一样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那双细长眼睛凝神看着她,在灯烛映照下熠熠生辉。
“你……看什么看?”她藏在扇后的脸有些发烫,心砰砰直跳。
“新鲜,”他坐到她对面的桌案前,伸手拈了块肉干扔进嘴里,“见过你舞刀弄枪,没见过你拿扇子。”
“少见多怪。”她白了他一眼,把合欢扇扔在案上,这便是“却扇”。她举起玉筷,从他拿的那盘肉干中夹起一块,咬了一口,这便是“同牢而食”。
“丑话说在前头,”他拿起酒壶,往案上的合卺杯中倒酒,“我不来招惹你,你也别蹬鼻子上脸,今后相安无事,大家日子都好过。”
“谁蹬鼻子上脸了?”她瞪着他,心里一阵难受。
“今晚我在外间对付一宿,”他端起合卺杯喝了一口,递给她,“以后我睡厢房,不会来烦你。”
“你以为本小姐稀罕?”她心口痛得一紧,对他怒目而视,一掌打翻他手中的合卺杯,酒杯飞出去老远,撞在墙边摔得粉碎,酒洒了一地,这便是不肯“合卺而饮”。
“你发你的疯,我就不奉陪了。”他对她嘲弄一笑,甩了甩被她打痛的手,起身朝外间走去。
“站住!”她厉声喝道,一把抽出榻边的佩剑,一个箭步上前,头上的花钗“哗啦”狂响,冷锋直逼他的脖颈。
他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身,略微看了看颈侧边的利刃,咧嘴一笑,说:“怎么,难不成戚大小姐想霸王硬上弓?”
她脸一红,羞得几乎拿不稳剑,气得浑身发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昂首阔步,向外间走去。
她拖着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上,案上摆着一对金盖金托的白玉碗,还有一对配套的金托玉爵,正是鹣鹣两两并翼而飞,鲽鱼两两并行而游。此情此景,再一次刺痛了她的心,她手上猛然发力,横剑一挥,将案上的碗爵一把拂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在这半明半昏的幔帐中,她怔怔枯坐着,看着玉碗上跌成两瓣的鹣鹣,这世上比翼双飞的少,形单影只的倒多得数也数不清。直到外间响起他轻微的鼾声,她还被这无边无际的苦楚缠住心神,动弹不得。
阿,这就是你送我的……如、意、郎、君!
天气越来越冷了,元弘嘉离开丞相府以后,看着天色渐暗,似乎有下雪的兆头,便没有去尚书台,径直回到了济阳王府。
他刚一进门,听到一个清甜的柔声说道:“弘嘉,你回来了。”
他转头一看,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从廊上朝他怯怯地走来。她身量不高,穿着一身鹅黄色帔风,显得娇憨可爱,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
“有事吗?”他冷冷看着裴沐柔。
“爹爹好吗?”她走到他身边,仰起头看他,小鹿般的圆眼睛亮晶晶。
“很好。”
“我……我准备了些东西,想领你去看看——”
“我很忙。”他没有看她,抬脚便走。
“只一小会儿。”她匆匆跟上他,淡淡的眉头轻蹙着。
“没兴趣。”他走上了台阶。
“只瞧一眼。”她跟上台阶,一步踩在帔风上,脚下不稳,踉跄着撞在他背上,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别碰我!”他粗暴地抽回手,指尖刮过她的额头。
“唔,对不起。”她像受惊吓的小猫,连忙后退一步,“以后我不会了,你别生气。”
他冷冷盯着她,在她白皙的额角上,出现了一条淡淡的红痕。
“在哪?”他强忍着不耐烦。
“什……什么在哪?”她怯怯看着他。
他眉头一皱,耐心已经耗尽,不再理会她,转过身朝书房走去。
“啊,”她轻呼了一声,跑到他面前,想要拉他的衣袖,又停住手,“那个……这边,在这边。”
他站住脚,看着她一脸恳切,眼神中有讨好的意味,便抿紧了嘴唇,跟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来到正厅的院中。
“你看,”她仿佛献宝一般指着门楹,“我仿着你的字体,写了些春联,贴了一下午,你喜欢吗?”
他仿佛着了魔一般,全身僵住,盯着正厅门边两幅春联,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他猛地冲向那幅春联,发疯一般狠狠扯下,用力撕成碎片,一把扔在她身上,恶狠狠吼道:“谁让你写的!谁让你贴的!”
他转身要走,又觉得不解气,回过头来指着她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别以为有裴家给你撑腰,这是济阳王府,轮不到你做主!”
裴沐柔吓得浑身发抖,两只手紧紧握在胸前,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眼泪顺着脸颊直淌,她咬着嘴唇,呜咽着不敢哭出声。
他骂了一阵,又疾步向其他几个门厅走去,果然,也贴着春联。他冲过去,一边狠狠撕着,一边咬牙切齿,忍受着锥心刺骨的愤恨和苦涩。
那年他九岁。
也是快过年的时候,他提前两个月开始练习写春联,每天都写好多遍,终于选出一幅最满意的,便拿着去书房找父亲。
他走到门口,看到门虚掩着,平时父亲不喜欢他去打扰他,要是父亲在处理公务,他就稍后再来。正在这时,房中竟然传来父亲的笑声,他悄悄从门缝里往里看。
那时承光有六岁了,他正踩在父亲的书桌上,拿着笔在纸上胡乱画着,傻乎乎地呵呵笑。父亲怕他跌下来,就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握着他执笔的手写字。看得出来,父亲高兴极了,往常威严的面孔上,都是慈爱的笑容。
真想让父亲对我这样笑一次啊,哪怕一次也好。
他心里一阵苦涩,慢慢推开门,轻手轻脚进去。父亲看到他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又恢复成往常威严的样子。
“什么事?”父亲问他。
“我写了春联……”他鼓起勇气,端端正正走过去,把春联递给父亲。
“放着吧。”父亲没有伸手去接,仍然扶着承光。
“哥,你也一起来玩嘛。”承光笑嘻嘻看着他,握着笔的小手向他招了招。
父亲冷冷盯着他,那种寒冷刺骨的眼神,像把冰锥扎在他心口上。他把自己写的春联放在桌上,垂着眼,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
第二天,他看到父亲书房门口,贴着一幅写得歪歪扭扭的春联,孩童稚拙的笔画为主,成年男子遒劲的书法添补其中,这是父亲和承光一起写的春联。
他不甘心,把整座王府所有的门都找了几遍,也没有看到他写的那幅。他再也忍不住,跑回自己的房间,捂着被子哭了整整一夜。
果然,还是因为身份。
他还是婴儿时,就被父亲抱回府上。有传言说,他母亲是一名美貌绝伦的倡伎,父亲迫于她的身份,一直避讳莫深,不准人提。
他当然知道,庶子不能跟嫡子相比,承光一出生就是王府世子,将来也要继承父亲的爵位。假如他母亲的身份更高一些,就像承光的母亲那样出身望族,父亲也会对他多爱护一些,多重视一些吧。
在他孤寂黯淡的孩童时代,他一遍又一遍地自问:这就是父亲不喜欢我的原因吗?
可惜,不管他问多少次,也听不到任何回答。
后来,他也就不再问,只是阴沉着那张俊美非凡的脸,冷眼旁观,看着自己这副肮脏污秽的皮囊,一次又一次堕入深渊。
------------------------------------------